那道身影，仿佛一柄出鞘的古剑，虽纤细，却锋芒毕露，让天地间所有的喧嚣都为之失色。
秦良玉！
她怎么会在这里？不是应该被困在石砫，疲于奔命吗？
朱至澍心念电转，但脸上依旧是那副万年不变的平静。他放下望远镜，身后的张三等人却已是紧张到了极点，手中的神火铳不自觉地握得更紧了。
白杆兵的军阵中，同样骚动起来。他们看着隘口上那支人数不多，但阵型森然的友军，又看了看远方黑压压的叛军，一时间也摸不着头脑。
就在这诡异的寂静中，秦良玉动了。
她一夹马腹，座下那匹通体雪白的战马便迈开步子，不疾不徐地朝着朱至澍的阵地行来。没有亲兵跟随，只有她一人一马，仿佛不是走向一个陌生的军阵，而是去自家的后花园散步。
“殿下！”张三低呼一声，充满了警惕。
“稍安勿躁。”朱至澍淡淡道，他走下望楼，同样翻身上马，独自迎了上去。
两支军队的中央，一片空旷的草地上，一大一小两道身影，遥遥相对。
“世子殿下，好大的阵仗。”秦良玉勒住马，声音清冷，目光却如同实质，扫过朱至澍身后那一道道整齐的壕沟和炮垒。
“末将奉旨剿匪，一路从石砫杀来，却不想，殿下竟已在此以逸待劳了。”
她的话，听似恭维，实则暗藏机锋。
你一个藩王世子，凭什么调动军队？凭什么在此设防？你这兵，是官兵，还是私兵？
朱至澍仿佛没听懂，他坐在马上，甚至还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领，才慢悠悠地开口：
“秦将军客气。奢崇明反了，重庆丢了，成都府那帮大人还在为谁的帽子更大吵架。本世子若不来，莫非要等着叛军把刀架在我父王的脖子上，再跟他们讲祖宗之法吗？”
一番话，说得秦良玉眉头一蹙。
这少年，言辞比他的火铳还要犀利。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秦良玉沉声道，“但殿下此举，终究于理不合。你这四百人，挡不住奢崇明的大军。”
她这是在点拨，也是在试探。你兵少，没名分，不如听我的，合兵一处，由我这朝廷正印大将来指挥。
“理？”朱至澍笑了，笑声里带着一丝不加掩饰的嘲弄，“秦将军，你跟我谈理，奢崇明跟你谈理了吗？”
他从怀中，缓缓掏出那封从王景纯府中搜出的密信，随手扔了过去。
信纸飘飘荡荡，落在秦良玉的马前。
秦良玉眼神一凝，俯身抄起，只看了一眼，她那张久经风霜的脸上，血色瞬间褪尽！
“……渝城（重庆）兵备已暗中换上我的人，水西土目安氏已允诺出兵三千，只待兄台成都事成，便可南北夹击，断了那秦良玉的后路……”
断了秦良玉的后路！
一股彻骨的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她自以为是猎人，却不知早已成了别人网中的猎物。
若不是眼前这个少年抄了王景纯的家，自己恐怕到死都不知道，背后捅刀子的，竟是这些平日里满口忠义的同僚！
“现在，将军还觉得，理，有用吗？”朱至澍的声音，如同魔鬼的低语。
秦良玉死死攥着那封信，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她抬起头，看向朱至澍的眼神，第一次，带上了真正的震撼与……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
这个少年，他不仅能造出神兵利器，他似乎还能洞悉人心，预知未来！
就在此时，远方的叛军阵中，突然响起了震天的号角和鼓声！
奢崇明的先锋大将，显然是等得不耐烦了。
在他看来，隘口那四百人不过是土鸡瓦狗，而那支白杆兵，更是远道而来的疲敝之师。
两支官军在此磨磨唧唧，正好一鼓作气，将他们全部吞掉！
“杀~！”
数千叛军，如同开闸的洪水，呐喊着，挥舞着杂乱的兵器，朝着龙泉隘口猛冲而来！
秦良玉身后的白杆兵阵列，瞬间绷紧，无数老兵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长枪，只待将军一声令下。
“殿下！”秦良玉猛地回头，声音急切，“叛军势大，速与我合兵，固守待援！”
在她看来，这是唯一的生路。
然而，朱至澍却像是没听到一样，只是静静地看着那汹涌而来的人潮，脸上甚至露出了一丝……期待？
他拨转马头，缓缓回到自己的阵前，没有再看秦良玉一眼。
秦良玉心中一急，正要再劝，却见朱至澍举起了自己的右手。
没有声嘶力竭的呐喊，没有战鼓雷鸣的催促。
只有一片死寂。
他身后的四百名护卫，动作整齐划一，仿佛一个人般，举起了手中的神火铳，黑洞洞的铳口，对准了前方三百步外，正疯狂冲锋的叛军。
“这……”秦良玉瞳孔一缩。
三百步！这个距离，别说鸟铳，就是神射手的强弓，也早已是强弩之末！他想干什么？
叛军的前锋，已经冲进了三百步的范围，他们看着隘口上那些举着铁管子，却不放箭不开火的官军，脸上露出了狰狞的笑容。
蠢货！被吓傻了吗！
朱至澍的右手，猛然挥下！
“开火！”
张三嘶哑的吼声，如同点燃火药桶的引线！
“轰——！轰轰轰——！”
不是一声，而是连成一片的，沉闷而恐怖的雷鸣！
第一排，一百杆神火铳同时喷出了火焰与浓烟！
在秦良玉和她麾下所有白杆兵，那无法置信的目光中，一道由无数铅弹组成的，肉眼看不见的死亡之墙，瞬间扫过了叛军的冲锋队列！
三百步的距离，仿佛被瞬间抹平。
冲在最前面的上百名叛军，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一声，就像被镰刀割倒的麦子，成片成片地倒下！
血肉横飞！
一名叛军头目，正挥舞着大刀，狞笑着冲锋，他的胸口，突然炸开一个恐怖的血洞，整个人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带着向后倒飞出去，砸倒了身后的三四个人。
一名土兵，高举着盾牌，以为可以抵挡箭矢，下一刻，那面牛皮蒙木的盾牌，连同他持盾的手臂，被一颗铅弹直接打得粉碎！
仅仅一轮齐射！
叛军冲锋的势头，戛然而生！
整个战场，陷入了一瞬间的死寂。只有浓烈的硝烟味，和伤兵痛苦的哀嚎在蔓延。
“第二排，上前！预备！”
“第一排，退后！装填！”
张三的口令，冷静而清晰。
护卫队的士兵们，如同精密运转的机器，迅速交换位置，动作没有一丝一毫的拖泥带水。
而这一幕，比刚才那轮齐射，更让秦良玉感到心惊胆寒！
这不是兵，这是……一群没有感情的杀戮机器！
叛军的阵线上，短暂的惊愕之后，是更大的混乱和愤怒。后续的部队不明所以，推搡着前方的同袍，继续冲锋。
“轰——！”
第二轮齐射，如期而至！
又是一片人仰马翻，血流成河！
龙泉隘口前，一片死寂。
秦良-玉立马在原地，她那双见惯了尸山血海的眼睛，此刻，却写满了前所未有的震撼与茫然。
她征战半生，所学的一切兵法，所依赖的一切经验，在眼前这摧枯拉朽的钢铁风暴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如此可笑。
她终于明白了。
朱至澍让她看的，不是一场战斗。
而是一个时代的……葬礼。
旧的时代，正在死去。新的时代，正在眼前这个少年的手中，发出震耳欲聋的啼哭。
她缓缓转过头，看向那个依旧端坐在马上，神色平静得可怕的少年。
那不是一个十四岁的孩子。
那是一个手握雷霆，俯瞰众生的……神魔。
秦良玉深吸一口气，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她猛地一催战马，来到朱至澍的面前。
在身后数千白杆兵惊愕的目光中，这位大明最负盛名的女将军，这位二品诰命夫人，对着一个比自己儿子还小的少年，在马上，深深地抱拳，躬下了她那从未向任何人弯曲过的，高傲的脊梁。
“殿下！”
她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无法抑制的颤抖与……狂热。
“末将秦良玉，请为殿下……执此长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