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良玉的呼吸,有那么一瞬间的停滞。
风吹过工地,卷起灼热的空气和铁屑的腥味,吹动她深红色的官服衣角。
她看着眼前的少年。
那张稚气未脱的脸上,眼神却像是经历了无数次轮回,看透了世间所有的肮脏与无奈。
“不介意弄脏自己手的人……”
她戎马一生,杀人盈野,手上沾的血,早已洗不干净。
可她得到的,是朝廷的猜忌,是文官的掣肘,是眼睁睁看着袍泽战死,却无力回天的悲凉。
她以为自己是孤独的。
直到今天,她在一个十四岁的藩王世子眼中,看到了和自己一样的……火焰。
一种为了达成目的,不惜焚烧一切,包括自己的火焰。
良久,秦良玉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好一个不介意。”
她没有说同意,也没有说不同意。
她只是伸出手,从旁边一堆废料中,捡起了一块被锻锤砸废的铁疙瘩,掂了掂。
“一万斤精铁,一个月。殿下说的话,可算数?”
“我朱至澍说的话,比朝廷的圣旨更算数。”朱至澍淡淡道。
秦良玉盯着他,仿佛要将他看穿:“这铁,我用来打造兵器,剿灭的,也只会是川南不法的土司,和北方的建奴。若有一日,殿下想用这铁,指向不该指的方向……”
她没有说下去,但手中那块铁疙瘩,在她五指的巨力下,发出了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朱至澍笑了,他从怀中取出一张叠好的图纸,递了过去。
“将军与其担心未来,不如看看这个。”
秦良玉疑惑地接过,展开。
图纸上,画着一个她从未见过的枪头。比白杆兵现用的枪头更长,更狭,带着清晰的血槽和破甲的棱线。旁边还有几行小字,标注着淬火的温度、锻打的次数,以及与枪杆结合的最优角度。
这……这是一份足以让白杆兵战力倍增的利器图纸!
“此为破甲锥。”朱至澍语气平淡,“用我给将军的铁,按此法打造,可轻易洞穿三层棉甲。至于将军担心的事……”
他顿了顿,直视着秦良玉的眼睛。
“我若想反,就不会把这等利器,交到将军手上了。”
一句话,如同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秦良玉心中最后一道门锁。
是啊。
他若有反心,又怎会费尽心机,增强自己这个大明忠臣的实力?
秦良玉缓缓合上图纸,将其珍而重之地收入怀中,如同收起了一份重逾千斤的盟约。
“奏疏,我签。”她一字一顿。
“明日,我会派我义子马祥麟,带五百白杆兵进驻渡口,协助殿下清剿叛逆余孽。”
“十万斤献给朝廷的铁,一个月内,我要看到。”
说完,她不再看朱至澍,转身,对着自己的亲兵干脆利落地一挥手。
“我们走!”
没有多余的寒暄,没有虚伪的客套。
五十骑白杆兵,来时如风,去时如电,很快便消失在山路的尽头。
交易,达成。
徐谦看着秦良玉离去的背影,长长舒了一口气,只觉得后背都湿透了。
他走到朱至澍身边,低声道:“殿下,这位秦将军,是猛虎啊。与虎谋皮,终是……”
“她不是虎。”朱至澍摇了摇头,看着高炉中喷薄的火焰,轻声道,“她是这黑暗世道里,为数不多还愿意为百姓看门护院的獒犬。”
“可惜,旧主人家徒四壁,连狗粮都喂不起了。”
“我,只是给了她一根肉骨头而已。”
……
当朱至澍带着队伍,押解着俘虏和战利品,回到蜀王府在攀枝花的临时大营时,整个营地都沸腾了。
以百破千,阵斩双酋!
如此辉煌的战绩,简直是神话!
幸存的王府护卫们,昂首挺胸,他们身上的血迹和伤口,此刻都成了最耀眼的勋章。他们看向朱至澍的眼神,再无一丝一毫的怀疑与恐惧,只剩下狂热的崇拜。
朱至澍没有理会众人的欢呼。
他翻身下马,第一件事,就是走向那十一具被小心抬回来的,同袍的尸体。
所有喧哗,瞬间静止。
“把我们所有的石灰都拿来,最好的楠木,打造十一副棺椁。”朱至澍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
“小安子。”
“奴婢在。”
“抚恤银,按我说的数,一人二百二十两!多出来的二十两,是给兄弟们的安家费!你亲自带人,一家家地送过去!告诉他们的家人,人,是我朱至澍带出去的,他们的爹娘,就是我的爹娘!他们的妻儿,我养了!”
“遵命!”小安子红着眼圈,重重点头。
朱至澍又看向那些伤员,他们已经被新成立的卫生队初步处理过,此刻正躺在干净的营帐里。
“告诉军医,需要什么药材,直接去库房领!不够,就去会理州城买!用最好的!钱,我出!我要他们每一个人,都给我活蹦乱跳地站起来!”
他环视着鸦雀无声的众人,声音陡然提高。
“都听清楚了!”
“从今天起,这就是我蜀王府亲卫的规矩!”
“为我战死者,身后荣光,我给!”
“为我负伤者,后路安稳,我给!”
“跟着我朱至澍,你们用命去博的,不只是一口饱饭,更是一个男人的尊严,一个家族的未来!”
“现在,全都有!吃饭!喝酒!吃肉!”
“吼!”
压抑到极致的情绪,在这一刻,轰然爆发!
所有护卫,无论伤兵还是健者,全都用尽全身力气嘶吼起来,许多人吼着吼着,便泪流满面。
他们当了一辈子兵,见过太多袍泽受伤后被弃之如敝履,战死后家人连抚恤都拿不到的惨事。
尊严?未来?
那是他们想都不敢想的东西!
可今天,这位年少的世子殿下,把这一切,都摆在了他们面前!
士为知己者死!
这一刻,这支刚刚经历血火的队伍,才算真正完成了蜕变。他们的忠诚,不再是源于王府的权势,而是发自内心地,献给了朱至澍这个人!
夜。
庆功的喧闹声渐渐平息。
朱至澍的书房里,依旧灯火通明。
他没有丝毫醉意,正伏在案上,用炭笔在一张巨大的白纸上飞速地书写和描画着。
小安子磨好了墨,小心翼翼地凑过去看。
只见那纸上,画着一个个手持火铳的小人,排列成各种奇怪的阵型。旁边,写满了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
“三人一组,战斗单位……换弹手,射击手,掩护手……”
“队列纪律:闻鼓而进,闻金而退,无令后者,斩!”
“刺杀训练:以枪为矛,以铳为锤,三尺之内,刺刀见红!”
“土工作业:半个时辰,构筑胸墙……”
这些词句,小安子大多都看不懂,但他能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而高效的杀戮气息,正从这张纸上扑面而来。
这,就是殿下说的新战法?
朱至澍写完最后一笔,吹了吹墨迹,将这份足以颠覆整个时代战争模式的《神火铳操典(初版)》放到一边。
然后,他又取过一张新纸。
这一次,他画的,是一支火铳的局部。
他盯着自己那支从不离身的神火铳,眉头紧锁。
燧发枪,在这个时代,已经是降维打击。
但它依旧有致命的缺陷:发射步骤繁琐,哑火率不低,尤其是在潮湿下雨天,几乎就是一根烧火棍。
战场之上,万分之一的失误,都可能葬送一支军队。
他用炭笔,在燧石撞击的那个位置,画了一个圈,然后又画了一个类似小小铜帽的东西。
“雷酸汞……氯酸钾……”
一个个化学名词,从他口中低声吐出。
这是开启下一个时代的钥匙——击发药。
只要能稳定地制造出米尼弹和火帽,他的军队,将真正领先这个世界两百年!
但这些东西的制造,充满了危险,尤其是在没有精确控制设备和化学提纯手段的明末。
一个失误,整个实验室都会被炸上天。
“必须建立一个绝对安全、绝对保密的化学实验室。”
朱至澍的眼中,闪烁着疯狂而又理智的光芒。
“攀枝花的铁,是我的剑。那这即将诞生的,就是我的雷霆。”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刘二麻子在门外高声禀报,声音里带着一丝掩饰不住的兴奋和紧张。
“殿下!”
“成都府,八百里加急!”
“王妃……王妃派人送来了一封密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