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皇帝的銮驾走了。
留下的,是一个被彻底颠覆的西苑校场,和一群三观尽碎的文武百官。
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那连绵不绝的枪响,以及帅旗倒塌时激起的尘土味道。
魏忠贤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那是一种极致的怨毒和屈辱混合在一起,发酵出的死灰色。
他死死盯着朱至澍,那眼神仿佛在说:你等着,咱家有的是手段慢慢炮制你。
朱至澍回以一个礼貌而疏离的微笑。
炮制?等你跟得上我的版本再说吧,老古董。
另一边,英国公张惟贤几乎是小跑着冲了过来,一张老脸涨得通红,不是气的,是兴奋的。
“世子殿下!殿下!”他一把抓住朱至澍的胳膊,那力道,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稻草,“那……那真理!可否让老夫再开开眼?”
他身后,一群勋贵武将,眼神炙热得像是看到了绝世美人。
什么祖宗规矩,什么奇技淫巧,在二百步外断旗杆的威力面前,都是狗屁。
他们只知道,这东西,能让他们打胜仗,挣军功,保住自家的富贵!
“英国公,莫急。”朱至澍不着痕迹地抽出手臂,“陛下既已设立军械格物局,此后,诸位将军有的是机会见识。甚至……亲自用上。”
画饼,画一个大大的饼。
一句话,让所有武将都冷静了下来,眼中的狂热变成了期待和盘算。
是啊,皇帝已经把这宝贝疙瘩捏在手里了,他们现在巴结这位世子殿下,才是正经。
左光斗和杨涟等人,则远远地站着,没有过来。
他们的表情,是另一种极致的复杂。
杨涟的眼中,是深深的忌惮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他意识到,这个少年藩王,已经跳出了他们所能理解的斗争范畴。
他们还在用笔杆子和唾沫星子战斗,人家已经开始用真理说话了。
而左光斗,他看着被勋贵们众星捧月般围在中间的朱至澍,心中只剩下一片苦涩的空白。
他想起了朱至澍送给他的那份平叛之功。
现在他懂了。
那不是赠予,是施舍。
是新时代的神,对自己这个旧时代的信徒,最后的一点怜悯。
……
回到澄清坊的蜀王府,大门一关,外界的喧嚣便被彻底隔绝。
府内的气氛,却比校场上还要凝重。
“殿下!这是软禁啊!”庞监再也忍不住,急得团团转,“什么总领其事,什么任其挑选,说白了,就是把您拴在京城,拴在陛下的眼皮子底下!这西山,就是给您造的一座黄金囚笼!”
亲兵队长也单膝跪地,沉声道:“殿下,京城是龙潭虎穴,我等五百人,护卫殿下周全尚可,但若魏忠贤之流用阴私手段……”
“囚笼?”
朱至澍走到正堂悬挂的巨幅《大明舆地图》前,拿起一支炭笔,目光在舆图上逡巡,最后,落在了京师西郊的一片区域。
他用炭笔,在那片区域上,重重地画了一个圈。
“你们看,这是哪里?”
“西山。”庞监下意识地答道。
“西山有什么?”朱至澍又问。
“有……有煤窑,有皇陵,还有……一些寺庙道观?”庞监不确定地回答。
“不止。”朱至澍的嘴角,勾起一抹旁人无法理解的弧度。
“那里有京西最好的无烟煤,储量惊人。往南不到一百里,是房山,有我们大明最优质的铁矿石。它临近永定河,水路交通便利。最重要的是……”
他顿了顿,炭笔在西山二字上轻轻一点,声音里带着一丝愉悦的冷酷。
“那里,是天子脚下,却又是朝堂诸公的视野盲区。陛下把它交给我,是想让我为他一个人打造金山。他给了我人,给了我钱,最重要的是,他给了我一道可以隔绝一切窥探的圣旨。”
他转过身,看着目瞪口呆的众人,平静地说道:“他给我的不是枷锁,是钥匙。”
“一把打开北方工业帝国大门的钥匙。”
庞监和亲兵队长张着嘴,半天合不拢。
他们看到的,是囚禁,是危险。
而殿下看到的,却是机会,是整个北方工业的蓝图!
这种差距,已经不是智慧可以形容,而是……维度上的碾压。
“殿下,您的意思是……”亲兵队长艰难地吞了口唾沫。
“传令下去,靖武军分出一半人手,明日起,随我入驻西山。那里,将是我们的新军营,也是我们的新工坊。”
朱至澍的命令清晰而果断,“另外,让锦江的人,把我们在西山窑周边囤积的那些黑石头和红石头,都准备好。再告诉他们,准备招人,越多越好,我要那些在灾年中活不下去的流民。”
庞监心头一震。
西山窑!殿下那个神秘的商业网络,早就在西山有布局了!
原来,一切都早已在殿下的算计之中。皇帝的这一道圣旨,非但没有困住殿下,反而像是给一堆早就准备好的干柴,丢下了一颗火星!
“陛下要三千杆真理,一座金山。”朱至澍看着窗外,淡淡自语,“格局小了啊,陛下。”
他要的,是能武装十万大军的生产线,是能支撑起一个新时代的钢铁洪流。
皇帝的贪婪,将是他最完美的伪装。
接下来的几天,朱至澍彻底忙碌起来。
他不再是那个待在王府里的藩王世子,而是成了西山军械格物局的总领。
他带着戚金和一队南镇抚司的缇骑,几乎跑遍了工部、兵部和内府的所有作坊,像一个贪婪的强盗,点名要走了最大胆、最有经验、也最不守规矩的一批工匠。
那些官员和管事太监,碍于皇帝的旨意,敢怒不敢言,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手下的宝贝匠人,被这个十四岁的少年打包带走。
一时间,蜀逆的称呼,在京城官场私下里,叫得更响了。
这日傍晚,朱至澍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王府,刚坐下喝了口茶,一名亲兵便从门外疾步而入。
那名亲兵风尘仆仆,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汗渍,显然是一路从城外驿站狂奔而来。
“殿下!”他单膝跪地,从怀中掏出一份用火漆严密封装的信函,“蜀中八百里加急!”
正堂内的空气,瞬间凝固。
庞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朱至澍接过信函,手指轻轻一捻,火漆应声而碎。他抽出信纸,展开。
信上的字迹娟秀而急切,是世子妃周若薇的亲笔。
他一目十行地扫过,原本平静无波的脸上,没有任何变化,但那双深邃的眼眸深处,却陡然掠过一抹冰冷的寒芒。
他慢慢地,将信纸重新折好。
“殿下,蜀中……可是出了什么事?”庞监小心翼翼地问道。
“没事。”
朱至澍站起身,走到窗边,负手而立,望着南方被暮色染成暗红色的天空。
他沉默了片刻,忽然轻笑了一声。
“不,应该说,是好事。”
他转过头,看向自己的亲兵队长,声音平静,却带着一股山雨欲来的压迫感。
“去告诉我们在通州的人,准备一支船队。我要一批新东西,尽快送回四川。”
“新东西?”
“嗯。”朱至澍的眼中,闪过一丝堪称残忍的笑意,“一些能让某些人……学会敬畏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