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牛清哄好了那女子,殿外适时传来内侍恭敬的声音:“陛下,元德殿的奏章已备齐,请陛下移驾批阅。”
牛清起身,在那女子服侍下穿上龙袍。金线绣制的龙纹在晨光中流转,却掩不住他日渐佝偻的背脊。待御驾离去,那女子脸上嫌恶之色再难掩饰,纤指在锦帕上反复擦拭,仿佛要抹去什么不洁之物。她从侧门悄然出宫,登上早已备好的青幔马车,车轮碾过御道时,惊起几只觅食的麻雀。
马车停在博王府的角门前,府中仆役见车驾到来,纷纷跪伏在地,口称“王妃”。原来这女子正是博王牛友文的正室王氏。她步履匆匆穿过回廊,裙裾扫过石阶上未干的晨露,在青砖上留下淡淡的水痕。
“王爷可曾回府?”王夫人褪下宫装,换上家常的藕荷色襦裙,铜镜映出她眉间未散的春色。
一旁的侍女战战兢兢,支吾着不敢应答。王夫人猛地将玉梳拍在妆台上,惊得檐下鹦鹉扑棱翅膀:“没用的东西!定是又去平康坊鬼混了!还不快去将他喊回来?”侍女慌忙退下,绣鞋踏碎了一地阳光。
过了些许时候,一个年近四旬的男子匆匆赶来。只见此人额上还挂着汗珠,锦袍下摆沾着酒渍,这人正是博王牛友文。他推门进来,看到坐在桌旁的王夫人,连忙凑到近前,堆着笑脸:“夫人几时回府的,怎不命人提前说与本王,本王也好在府中相迎。”
王夫人冷哼一声道:“似你这般不长进的货,身为这国都府尹,却不说勤于政事,但我不在府中,便终日流连于烟花之地。就这般作态,长此以往,莫非那龙椅便会乖乖送到你面前不成?”
牛友文讪笑着上前,用双臂将王夫人环住,笑着说道:“夫人教训的是,本王再不去便是了。宫中之事,全凭夫人周旋,他日本王若登大宝,夫人当是第一功臣。”
铜漏滴答声中,王夫人长叹一声:“俗话说夫荣妻贵,你本就非朱家血脉,若不是陛下爱你文章才学,如何能够得到这份权势?如今陛下年迈,又有病在身,夺嫡之事就在眼前,若你不成事,便是我在陛下面前承欢再多,到时又如何能服众臣?郢王、均王在旁虎视眈眈,到时你即便坐上了帝位,又如何能是他们的对手?”
牛友文连忙正色说道:“夫人的辛苦本王自然知道,本王在此立誓,自今日起定当勤于政事,绝不胡为。”
王夫人正要出言安慰,一股香味不合时宜地蹿入鼻腔,令她顿时皱起了眉头,一把推开牛友文:“一身庸脂俗粉味,还不快滚去沐浴更衣!”
牛友文尴尬退下时,王夫人望着他背影,眼中闪过一丝忧色。窗外,一树海棠被风吹落几瓣,恰似她零落的叹息。
这边博王府暂且不提,另一边的牛清来到元德殿中,拿起龙案前的奏章开始批阅。批阅间突然发现自己前些时日任命幕僚张廷范为太常卿的提议被尚书府驳回了,而尚书左仆射裴枢更是在奏章中直言“太常卿须清流为之”,奏章末尾,崔远、独孤损等三十余名重臣的联署墨迹未干,仿佛在嘲弄他的权威。
“匹夫安敢欺我!”牛清怒喝一声,将奏章撕得粉碎。纸屑如雪纷飞,落在蟠龙金砖上,映得他面色愈发阴沉。
原来自隋唐时起,各大门阀便占据朝中各处要职,无论皇帝如何变化,这些门阀士族却都屹立不倒,而其中最为有名的便是“五姓七望”。
五姓第一?李氏分为陇西李氏和赵郡李氏两支。陇西李氏乃是盛唐皇室先祖。赵郡李氏则是以战国名将李牧为代表。
五姓第二?崔氏则分为清河崔氏和博陵崔氏。两支崔氏皆源于西周尚父姜子牙一裔,因季齐丁公吕汲嫡子季子,封于崔邑,遂以崔为姓。
五姓第三范阳卢氏起源于齐国后裔,因封地卢邑而受姓。
五姓第四荥阳郑氏起源于周宣王分封的郑国,其王室后裔以郑为姓。
五姓第五太原王氏起源于周灵王太子晋,其后代便以王为姓。
这五姓七族起于汉魏,在南北朝时大肆扩张,在盛唐时势力达到顶峰,这五姓子弟相互联姻,形成了一股极为庞大的关系网,不断推送族中青年子弟入仕,纵使科举选贤,但进士之中仍在七成为这五姓子弟。仅盛唐一朝,共有宰相三百六十九人,其中五姓七望出身者便有一百二十五人。
而除了这五姓七族外,如河东裴氏、弘农杨氏等皆是当时望族,这裴枢便是出自河东裴氏,其曾祖裴遵庆在肃宗、代宗两朝皆为宰相。牛清篡位之后,为笼络世家门阀,拜其为尚书左仆射。但此人自诩清流,虽贵为梁国权臣,却对牛清甚是不齿。
只因牛清家中本是亳州乡村塾师,虽通文墨却家境贫寒,而其父死后,牛清兄弟三人随其母佣食于萧县刘崇。牛清长成之后,屡试不第,又不事生业,以雄勇自负,乡里百姓皆对其十分厌恶。及至黄巢叛乱,牛清投入贼军,因功受封同州防御使。后转投唐军,在平定黄巢之乱中功至太尉、宣武军节度使,爵封梁王,这才打下了梁国基业。
此时唐朝已亡,各大望族虽摄于牛清武力,臣服于他,但却在私下里议论甚多,尤其是近年对阵后唐数次败仗,更是令其声威大损。再加之自元贞皇后病故之后,牛清无人劝诫,越发残暴荒淫,前番宰相崔胤因修禁军之事惹怒牛清,被人于府中杀死,自南北朝以来传衍不息的清河崔氏,也因此一门数百人同时被杀。此事在朝堂中震动极大,士族官吏更是人人自危。
而就在这个时候,牛清还曾听到密奏,说裴枢等人暗中传讯后唐皇帝李存义,图谋复唐,这更是令牛清几乎要立时提刀杀了裴枢,但经心腹劝说后这才暂且压下怒火。如今此人不知进退,又在官员起用一事上横生阻葛,如何能够不令牛清大发雷霆。
“陛下,户部尚书李振求见。”内侍的通报打断了牛清的怒意。
李振趋步入殿,看见满地纸屑和一脸阴沉的牛清,心中已然明了。连忙倒身下拜。牛清命其平身后,李振试探着问道:“陛下为何事烦忧?”
牛清将事情来龙去脉说了一遍,李振眼中闪过狠厉之色:“区区裴枢,去之何难?”
这李振当年也是屡试不第,因此对士大夫深为仇视,后因家中势力被任为台州刺史,但遇叛乱未能成行,返至汴州时被牛清看重,留作幕僚,一直相随,被牛清倚为心腹。
此时李振见牛清示意自己继续,便凑近御案,压低声音道出一计。窗外忽起狂风,吹得殿角铜铃乱响,仿佛为这番密语打着节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