涿州城头,王璟若负手立于城楼之上,望着这座未经战火便归顺的燕地重镇。城中炊烟袅袅,市井喧嚣渐起,竟似寻常太平光景。联军将士恪守军令,对百姓秋毫无犯,街巷间偶有巡逻兵卒经过,铁甲铿锵之声反倒成了安定人心的保障。
“大人,圣旨到了。”杜厚朴捧着黄绢快步登楼,额角还挂着薄汗。王璟若接过展开,只见朱批淋漓,字字如刀:“璟若果是帅才!”这六个字力透纸背,仿佛能听见晋阳宫中李存义拍案而起的朗笑。圣旨命即刻将姜行敢送往晋阳面圣,其余降卒打散编入各军,即日北上攻打幽州。
“传令下去,明日卯时开拔。”王璟若收起圣旨,指尖在“幽州”二字上稍作停留。暮色中,他眉宇间的忧思愈发深沉。杜厚朴欲言又止,终是躬身退下,只留下王璟若独自凭栏,望着北方渐暗的天际线。
幽州皇城内,鎏金蟠龙烛台映得大殿亮如白昼。刘守光一脚踹翻御案,奏折笔墨洒落一地。“姜行敢这个背主之犬!”他额角青筋暴起,狰狞的面容在烛火下更显可怖,“朕要将他千刀万剐,剥皮实草!”
“尔等都哑巴了么?平日里个个能说会道,如今大军压境时竟个个胆寒至此,哪里还有丝毫我燕地勇士血气?”刘守光双目充血,不断扫视着下方群臣,“尔等也莫要想学姜行敢,自今日起,诸位家眷尽数归于内城,朕自会好好生看待他们,若是能退去贼军,则皆大欢喜,若是哪处失陷了...嘿嘿!”刘守光阴恻恻的笑声像毒蛇吐信般令人毛骨悚然。
这时下方闪出一将,说道:“陛下,当今之计,不若暂且舍了帝号,向梁国称臣,乞其北上来援。牛清本就对镇、定二州觊觎许久,若我等应承其逼退贼军后便起兵助其平定二州,到时寸土不取,并对其纳贡称臣,其定然心动。且如今贼军精锐尽在燕地,无力阻挡梁军,一旦贼军后路有失,幽州之祸可解,到时陛下依旧逍遥于燕地,岂不美哉?”
刘守光向下一看,正是自己宠臣李小喜,“好!就依爱卿所言。”刘守光猛地拍案,震得鎏金香炉轻颤,“速备密信,八百里加急送往洛阳!”他转身望向殿外渐暗的天色,嘴角勾起一抹狞笑。
后唐同光五年秋,经过大半年的清扫,幽州外围再无燕军留存,此时的王璟若也率兵来到幽州城下,看着面前这座北地巨城,也不禁赞叹起来。
只见暮色中的幽州城宛如一头沉睡的巨兽,盘卧在燕山南麓的褶皱里。北望可见居庸关雄踞关沟北口,两侧悬崖如刀削斧劈,长城砖石在残阳下泛着青灰,烽火台的狼烟尚未散尽,与山间岚气纠缠成暗紫色的云团。东去二十里的古北口更是险要,潮河自峡谷中奔涌而出,两岸峭壁上的敌楼犹如铁铸鹰巢,箭窗里透出零星火光,那是戍卒在点燃艾草正驱赶蚊虫,刺鼻的青烟掠过“铁门关”匾额,与谷底未化的碎石相映成趣。
城西的永定河如今已然干枯,浅滩上仍留着当日卢文进溃兵残肢。河岸上的芦苇荡深处,隐藏着当年刘仁恭为防备契丹修筑的连营壁垒,夯土墙上密布箭孔,壕沟里插满削尖的木桩,沟底还残留着未燃尽的桐油桶——这是当年守军火攻契丹骑兵的遗迹。更远处的大安山巅,隐隐可见黑龙关的残垣断壁,那是当年刘仁恭为躲避战乱在悬崖上开凿的石堡,如今只剩半截悬索桥在风中摇晃,桥下深不见底的峡谷里,偶尔传来山魈夜啼般的风声。
城南的燎石岗最为繁忙。盐沟河畔的粮道上,联军满载粟米的牛车络绎不绝,车轮碾碎黄土发出“嘎吱”声。岗顶的昊天塔在暮色中凝成黑色剪影。最令人心悸的是城北的高粱河故道。当年燕地勇士与契丹血战留下的白骨尚未清理干净,磷火在芦苇丛中明灭,宛如鬼火巡游。河边的柳树林里,还残留着半截断枪,枪缨上的红绸早已褪成灰白色,枪尖却仍深深地扎进冻土,仿佛在诉说数十年前那场让河水染红的战役。远处的燕丹亭在暮色中若隐若现,亭角悬挂的铜铃被山风摇响,与城墙上更夫的梆子声遥相呼应,惊起一群栖息在烽火台上的寒鸦,扑棱棱飞向血色残阳。
再看幽州城头,十余丈高的幽州城堞如铁铸屏风横亘在燕山南麓。青灰色城砖间嵌着暗褐色血渍,经霜露浸润后愈发狰狞。雉堞以五步间距等距排列,每个堞口都横架着涂过松脂的枣木滚木,滚木两端包着半寸厚的铁皮,铁钉在晨雾中凝着细水珠,恍若猛兽利齿。
南城门楼的望楼射口处,三架床弩呈品字形固定于石台上。弩臂上的玄武纹雕饰已被风雨磨平,牛筋弓弦却紧绷如新,弩槽里并排卡着三支丈许长的透甲箭,铁铸箭头在暮色中泛着森冷寒光。
城墙内侧每隔十步便设有“塞门刀车”,三尺高的竹制车架上斜插着十二柄环首刀,刀刃朝外,刀身处凝结的褐色血渍已结成痂块,显是多次封堵缺口留下的战痕。更醒目的是城垛间悬空垂吊的“夜叉擂”——碗口粗的圆木裹着连环铁皮,周身密钉半尺长的倒刺,用浸过桐油的麻绳系在城堞特制的铁环上,晚风吹过时,铁钉相互碰撞发出细碎的叮当声,惊起几只栖息在鸱吻上的寒鸦。
西北角楼的烽火台由整块花岗岩堆砌,台内火塘里狼粪堆成塔状,旁边整齐码放着数十具五尺长的陶制“引火油罐”,罐体刻着“应天元年”的铭文。烽火台两侧的“虚栅”在薄雾中若隐若现,用带刺的酸枣枝扎成一人高的屏障,每隔百步便有座假烽火台,台顶插着枯树枝,枝桠间系着褪色的猩红布条,远远望去如同悬在雾中的血色灯笼。
最森严的防御藏在城下女墙之中:堞口内侧凿有半尺深的凹槽,专门放置麻袋装的礌石,每个凹槽旁都嵌着青铜环,用于固定吊放滚木的绳索;墙根处每隔二十步便有座“弩台”,凸出的石制平台可容三人操作大型床弩,虽未架设弩身,台面上却留着深深的器械压痕,显是随时可将藏于墙后的巨弩推入战位。城墙转角处的“敌棚”尤为精巧,木制棚顶覆盖三层牛皮,棚内设有箭窗与投石孔,外侧蒙着浸过桐油的生牛皮,寒露凝结,倒映着墙后森然的兵器丛林。
夕阳下落,照过城头箭楼鸱吻,将“大燕”军旗的阴影投在城墙上。旗角掠过的堞口处,去年城下大战射来的断箭仍插在砖缝里,箭尾羽毛早已风化,只剩光秃秃的箭杆上缠着半截残破的红绸,在晨风中轻轻颤动,恍若未散的战魂在城头游荡。整座城池的守备器械在晨光中沉默矗立,与城砖上的血痕、兵器上的霜花共同构成铁与血的图腾,这里的每一块砖石、每一件兵器,都浸透着威慑与恐惧,令王璟若不禁心惊。果真是:
蓟门残雪压雕鞍,孤燧连烽照胆寒。
三镇旌旗移北斗,百年牙帐蚀金銮。
血凝枯草埋卢钺,风卷阴符祭可汗。
惟有滹沱呜咽水,夜深犹说武皇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