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水面上,残余的七八艘后唐走舸在梁从喜的指挥下,如同受伤的鱼群般仓皇逃窜。这些伤痕累累的战船拼命摆脱梁军艨艟的纠缠,朝着北岸一处布满浅滩的河湾奋力划去。桨手们青筋暴突的手臂机械地挥动着,每一桨下去都带起浑浊的水花和细碎的冰碴。他们急促的喘息在寒冷的空气中凝结成白雾,与船身蒸腾的水汽混作一团。
身后追击的梁军艨艟如同嗜血的鲨鱼,巨大的船身在浮冰间灵活穿梭。船上的梁军士兵发出野兽般的吼叫,钩拒的倒刺在冬日阳光下闪烁着死亡的寒光。不时有箭矢破空而来,钉在后唐走舸残破的船舷上,发出令人心悸的“哆哆”声。
“快!再快些!”梁从喜站在船尾,铁甲上凝结的冰晶随着他的动作簌簌掉落。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越来越近的河岸,粗糙的手指不自觉地握紧了横刀刀柄。
浑浊的河水裹挟着碎冰与残肢,在湍急的“老鸦滩”河湾打着旋。当最后几艘走舸终于冲上北岸泥滩时,船底与砂石摩擦发出刺耳的呻吟。船上的后唐军士顾不得冰冷的河水,纷纷跳入齐膝深的水中,踉跄着向岸上那片枯黄的芦苇荡逃去。
“快!进苇荡!结阵!弓弩手上弦!”梁从喜最后一个跳下船,刺骨的河水瞬间浸透了他的战靴和绑腿,激得他浑身一颤,他强忍着刺骨的寒意,声音依旧沉稳有力,压过了身后梁军艨艟追击的鼓噪和箭矢破空的尖啸。
他回头望去,河面上,梁军高大的艨艟正试图调转船头,沉重的船体在浮冰和浅滩的阻碍下笨拙地扭动着,船头包铁的撞角在阳光下闪着凶光。几支钩拒不甘心地探向浅滩,但后唐将士距离已远,只能徒劳地在泥水中搅动。
“嗖嗖嗖!”梁军船上的弓弩手仍在疯狂抛射,箭矢如同飞蝗般射入泥滩和芦苇丛,发出“噗噗”的闷响。几个落在后面的后唐军士惨叫着扑倒,鲜血迅速在冰冷的泥水中晕开。
“撤!不要恋战!”梁从喜挥刀格开一支射向面门的流矢,厉声喝道。残余的后唐将士相互搀扶着,拖着冻僵麻木的双腿,深一脚浅一脚地钻进茂密的枯苇深处。芦苇杆在寒风中摇曳,发出沙沙的声响,暂时遮蔽了他们的身影。身后,梁军艨艟船上传来了不甘的怒吼和叫骂声,最终在浅滩的阻拦下,只能眼睁睁看着猎物遁入无边无际的苇海。
暂时摆脱了水面追兵,梁从喜却丝毫不敢松懈。他命令军士们立刻检查装备,烘干衣物,点燃几处隐蔽的小火堆取暖,并派出精干的斥候警戒四周。他靠在一丛粗壮的芦苇杆上,撕下衣襟,草草包扎着左臂上一道被钩拒倒刺划开的伤口,目光却穿透摇曳的枯苇,死死投向东南方——那里是杨刘城的方向,也是阎宝主力营寨所在。水路的偷袭计划彻底失败,还折损了近半水军。他必须尽快与主力汇合,同时将梁军水师在这一带活动的情报带回。冰层下的暗流汹涌,河面上的钩拒寒光,都在提醒他,这场战争,远未到尘埃落定之时。
杨刘城外,后唐连营,肃杀之气并未因水师受挫而稍减,反而因另一种无声的搏杀而愈发凝重。围城营垒深处,靠近西城墙根一处不起眼的土丘下方,隐藏着数条通往黑暗地底的倾斜入口。入口处覆盖着厚厚的草帘和泥土,用以遮蔽视线和寒气。浓重的土腥味和一种混合着汗臭、油脂以及某种奇特泥土气息的味道,从入口处隐隐飘出。
这里,是后唐开辟的“地下战场”——地道掘进的主营区。工营都头张铁锤那张黝黑粗糙的脸,在入口处摇曳的松明火光下,显得更加沟壑纵横。他刚刚因‘冰槊’的功绩被擢升为校尉,但脸上却无半分喜色,只有深沉的疲惫和一种近乎偏执的专注。他身边,站着一位身材异常矮壮、双臂肌肉虬结如老树根、脸上刺着青黑色矿工黥印的老者。老者名叫王老石,是阎宝特意从河东代北铜矿征调来的矿工头领,他麾下的三百矿工营,是此次地道掘进的主力。
“王把头,这条‘乙字道’,是离西城墙根最近的一条!再向前掘进十五丈,就能摸到城墙基脚!将军严令,必须尽快挖通!” 张铁锤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金属摩擦般的沙哑,他指着摊在地上的一张简陋地道图。
王老石蹲下身,布满老茧的手指在地图上丈量着,又抓起一把入口处挖出的泥土,放在鼻尖用力嗅了嗅,再捻开细看。“土色发黄带砂,湿度不对。下面…怕是渗水了。这十五丈,不好挖。” 他抬起头,黥印在火光下更显狰狞,眼神却异常沉静,“得用‘龙骨’顶密实些,还得备好‘水耗子’。娃子们轮班下去,一炷香一换,里头闷得很。”
地道深处,验证着王老石的判断。空气污浊得令人窒息,浓重的土腥味混合着松明燃烧的呛人烟雾和矿工们浓重的汗味。狭窄的通道仅容一人佝偻着身子勉强通行,高度不过五尺。洞壁湿漉漉的,不断有细小的水滴从头顶渗下,落在脖颈里,冰冷刺骨。通道顶部和两侧,用粗大的圆木和厚实的木板密集地打着“井”字形的“龙骨”支撑,防止塌方。每隔几步,洞壁上便插着一支燃烧的松明,昏黄摇曳的火光勉强照亮方寸之地,投下矿工们佝偻劳作、如同鬼魅般的巨大扭曲影子。
“嘿哟…嘿哟…”低沉压抑的号子声在逼仄的空间里回荡。最前方的掘进点上,两名赤裸着上身的矿工,正挥动着沉重的鹤嘴锄和宽口铁锹。鹤嘴锄狠狠凿向湿润的土层,发出沉闷的“咚!咚!”声,每一次都震得洞壁簌簌落下土屑。铁锹紧随其后,将松动的泥土铲起,装入身后同伴递来的藤条筐中。泥土带着一种不祥的暗黄色,铲下去感觉黏腻湿滑。汗水如同小溪般从他们黝黑的脊背上流淌下来,在昏黄的光线下闪着油亮的光。
“水!渗水了!”前方突然传来一声压抑的惊呼。只见鹤嘴锄凿开的土层缝隙里,浑浊的地下水如同小蛇般汩汩涌出,迅速在坑底汇聚成一小片泥泞的水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