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斥候营校尉赵九快步上前,单膝跪地,双手呈上一枚沉甸甸的物件。那是一方青铜虎钮印章,约两寸见方,印钮是一只造型古朴、怒目圆睁的蹲虎,印身沾满泥浆,边缘有磕碰的痕迹,但印文清晰可见——阳文篆刻四个雄浑古朴的大字:“都统之印”!
阎宝瞳孔微缩,接过铜印。入手冰凉沉重。都统之印!这是后梁朝廷授予方面大员、节制数镇兵马的极高权柄象征!贺瓌身为北面行营招讨使,统领黄河沿线诸军,此印正是其调兵遣将、号令全军的信物,竟在溃退中失落,被后唐斥候寻获!
“何处所得?”阎宝声音低沉,指尖缓缓摩挲着印钮上那栩栩如生的虎纹,感受着青铜特有的冰凉质感。
“禀将军!”赵九单膝跪地,声音因激动而略显颤抖,“就在赤水突围的战场边缘,一处泥洼里!旁边…还有几具梁军传令兵的尸体,像是护印突围时被截杀。”
一丝冰冷的、带着残酷算计的笑意,缓缓爬上阎宝的嘴角。他掂量着手中这枚象征梁军最高指挥权的铜印,如同掂量着一柄淬毒的匕首。贺瓌…你掘堤放水,困我于泽国,险些葬送我数万大军!如今,你的帅印落入我手,便是天意!我…便用这方印,送你梁军最后一程!
“传张承业!”阎宝的声音斩钉截铁,在营帐内回荡。
汴州,大梁皇宫之中,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鎏金的蟠龙柱,朱红的雕花门窗,在昏黄的宫灯映照下,投下巨大而扭曲的阴影。浓重的龙涎香气,也掩盖不住空气中弥漫的恐慌与戾气。
梁国皇帝牛友贞身着明黄常服,却无半分帝王威仪。他脸色苍白如纸,眼窝深陷,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两个黑洞,在御座上来回扭动,瘦削的手指神经质地敲击着紫檀扶手,发出令人烦躁的“笃笃”声。御案上摊开的几份染血军报——贺瓌惨败落雁滩、掘堤未能困死阎宝、杨刘城被破、谢彦章旧部哗变...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千疮百孔的心上。
“废物!都是废物!”牛友贞猛地抓起一份军报,狠狠摔在地上,纸张四散飘落。他的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尖利刺耳,如同一把钝刀在石头上摩擦,“贺瓌!老匹夫!拥兵数万,坐视杨刘危殆!损兵折将,寸功未立!竟还敢掘开大堤,水淹百里!惹得天怒人怨!朕…朕要诛他九族!”
阶下侍立的宰相敬翔、枢密使赵岩等重臣噤若寒蝉,冷汗顺着鬓角滑落,浸湿了朝服的领口。皇帝近来越发暴戾多疑,已有数位进言的大臣被贬黜甚至下狱,朝堂之上人人自危。
“陛下息怒…”敬翔硬着头皮上前一步,声音干涩,“贺招讨虽…虽战事不利,然其忠心…忠心可鉴…掘堤之事,亦是…亦是情急之下欲破强敌…”
“忠心?!”牛友贞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从御座上跳起,指着敬翔的鼻子,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对方脸上。“他贺瓌若忠心,谢彦章怎会通敌?!那蜡书!那笔迹!铁证如山!若非贺瓌刚愎自用,逼反良将,我大军焉能遭此大败?!杨刘焉能被破?!”
他如同困兽般在御阶上来回疾走,猩红的眼睛扫过阶下群臣,每一个被他目光触及的人都下意识地低下头,仿佛那目光带着实质的刺痛。“谢彦章!乱臣贼子!死有余辜!然其旧部,不思悔改,竟敢聚众哗变,动摇军心!此等逆党,留之何用?!”他猛地停下脚步,胸口剧烈起伏,从牙缝里迸出冰冷的字句:“拟旨!”
侍立一旁的翰林学士慌忙铺开明黄诏书绢帛,提笔蘸墨,手却抖得厉害,墨汁滴落在洁白的绢面上,晕开一片污渍。
牛友贞深吸一口气,声音带着一种残忍的平静,回荡在死寂的大殿中:“查,前骑军都指挥使谢彦章,暗通后唐,图谋不轨,证据确凿,已于军前正法!然其部曲,冥顽不灵,不思皇恩,反怀怨望,竟于国难之际,聚众哗噪,动摇行伍,罪同谋逆!着,北面行营招讨使贺瓌,即刻锁拿谢彦章旧部中哗变首恶及素与谢逆亲厚之将领,无论官职大小,就地处决!传首各营,以儆效尤!余者,皆发配沙门岛,永世不得归!”
这封字字染血的诏书,如同一道来自九幽的索命符,被快马加鞭,日夜兼程,送往贺瓌那已如惊弓之鸟般的中军大营。
数日后,黄河以北,后唐临时营地。一座戒备森严的帐篷内,灯火通明。空气中弥漫着墨香、浆糊的气息,以及一种紧张而专注的氛围。这里,是后唐的“文书坊”——一个由精通笔墨、熟知梁廷典章制度的文吏组成的特殊机构。坊正张承业正伏案疾书,他年约五旬,面容清癯,三缕长须随着书写的动作轻轻摆动,眼神锐利如鹰,执笔的手却异常沉稳,不见丝毫颤抖。他身边堆放着从梁军俘虏和缴获物品中搜集来的各式空白公文笺、印有梁军各镇标记的函套、甚至还有几枚级别较低的梁军将领私印。
案几中央,赫然摆放着那枚沉甸甸的“都统之印”。铜虎在灯下泛着幽冷的光。
阎宝负手立于张承业身后,目光如炬,紧盯着笔尖在素白笺纸上滑动的轨迹。李珂、朱守殷等大将侍立一旁,屏息凝神。
张承业运笔如飞,笔锋刚劲有力,模仿着梁军高级文吏特有的、略带行草韵味的公文书写体。他书写的内容,并非寻常战报,而是一封措辞严厉、杀气腾腾的“都统府钧令”:
北面行营都统府 钧令
滑州防御使 康延孝 知悉:
顷查,尔部自受命以来,迁延避战,逡巡不前。杨刘危如累卵,告急文书雪片纷至,尔竟置若罔闻,拥兵自重于滑州城内!坐视贺招讨主力浴血苦战,损兵折将!尔是何居心?!
更据密报,尔暗与汴州宵小交通,诽谤主将,动摇军心!值此国难当头,尔不思奋勇杀敌,以报君恩,反怀首鼠两端之念,其心可诛!
本招讨奉圣谕,总督诸州,便宜行事!今严令:尔部所属兵马,即刻起拔营起行,星夜兼程,限三日内赶赴‘白马津集结!听候王彦章节制,不得有误!逾期不至,或再生异心,定以军法从事,立斩不赦!尔之项上人头,暂寄颈上,待战后一并清算!
此令!
北面行营招讨使贺瓌
贞明四年二月丁亥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