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的巨轮碾过累累白骨,发出沉闷而单调的轰响,从未真正停歇。历史的尘埃在风中飘散,却掩盖不住那浸透大地的血色。
后唐同光十五年深秋,朔风如刀,裹挟着寒意呼啸而来,割过汴州皇城高耸的朱漆鸱吻,发出凄厉的呜咽。风卷起阶前零落的枯黄梧桐叶,那些曾经翠绿的叶片如今蜷曲着身子,打着旋儿扑向紧闭的崇政殿殿门,仿佛在叩问殿内那个摇摇欲坠的王朝。
殿内,青铜蟠螭纹炭盆里燃着上好的银霜炭,暗红的火舌舔舐着炭块,竭力散发着暖意,却驱不散那股从雕花窗棂缝隙渗入的、渗入每个人骨髓深处的寒意。这寒意,不仅来自时节,更来自黄河以北那柄名为后唐的、日益逼近的利剑。
梁帝牛友贞端坐御座之上,一袭明黄团龙常服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黯淡。这位不过三十出头的年轻帝王,眉宇间却已凝着化不开的沉重与疲惫。他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叩击着紫檀木御案光滑冰冷的边沿,那细微的“笃笃”声在空旷压抑的大殿里异常清晰,像是倒计时的沙漏,敲打着每个人的心弦。他的目光缓缓扫过阶下肃立的文武重臣,最终落在御案右侧堆积如山的告急文书上——滑州、杨刘、德胜......一个个黄河沿岸的重镇名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灼烧着他的视线。
“诸卿,”牛友贞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寂,“自河中、忠武两镇叛乱以来,我大梁疆土日蹙。前番成德军叛乱,本应借机北上,扼住黄河要塞,借机收复杨刘等城。奈何李存义反应神速,令王璟若一战平定镇州,致使良机错失,杨刘守军只能屯兵于要隘,不得寸近,望杨刘城而兴叹。”他顿了顿,喉结微微滚动,“数日前后唐昭义节度使李继韬于潞州兴兵,并传书至此,以求援助。然如今王璟若携平定镇州之威,连战连捷,其锋正锐。黄河天堑,乃我大梁最后屏障......”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殿内烛火摇曳,将众臣的影子拉得老长,在朱漆殿柱上扭曲变形。牛友贞深吸一口气,挺直腰背:“然贼势汹汹,八百里河防,处处告急。今日召卿等前来,便是要议定这守河御敌之策。是固守待变,阻敌于大河之北?抑或......”他刻意停顿,目光在两位重臣之间逡巡,“主动出击,以攻代守?段卿、敬卿,你二人素知兵事,先说说吧。”这番话透露出他内心的摇摆不定,就像殿外那株在秋风中颤抖的梧桐。
“陛下!”一个苍劲有力的声音率先打破沉默。金銮殿大学士、平阳郡侯敬翔缓步出列,深紫官袍在烛光下泛着幽暗的光泽。这位三朝元老虽已年迈,腰背却依然挺直如松,每一步都带着千钧之重。
“老臣以为,”敬翔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当此危局,唯‘固守黄河’一策可行!王璟若挟新胜之威,其势如奔雷烈火。我军新败之余,士气未复,精锐折损,仓促与之决战于野,无异于以卵击石!”他枯瘦的手指在空中用力一点,仿佛要戳破某种虚妄。“黄河天险,乃天赐我大梁之屏!当效前秦苻坚淝水之鉴——纵有百万之众,失却地利,亦不免风声鹤唳,土崩瓦解!”
他转向悬挂在殿侧那幅巨大的《黄河防务舆图》。图上,蜿蜒的黄河如同一条黄色的巨龙,横亘中原。敬翔的手指沿着图上的线条滑动,语速渐急:“陛下请看,自黎阳津起,历澶州、德胜南城、德胜北城、杨刘渡、麻家口、马家口,直至博州渡口,延绵八百余里!此乃我大梁倾国之力布下的锁链!”他的指尖重重敲在几个关键节点上,指甲与舆图相击发出清脆的声响。
“杨刘、德胜、澶州、黎阳,此四大要塞,互为犄角,控扼要津。”敬翔转身面对牛友贞,浑浊的眼中迸射出锐利的光芒,“当务之急,是加固城防,深沟高垒,备足滚木礌石、强弓硬弩、火油金汁!命王彦章将军严守东线杨刘渡口、麻家口;段凝大人总督北面招讨,坐镇德胜、澶州一线;康延孝将军为副,协防策应。各寨守军务必日夜巡弋,烽燧相连!”
敬翔的声音越来越激昂,枯瘦的身躯竟隐隐散发出千军万马的气势:“我军据坚城,扼险要,以逸待劳。唐军若敢强渡,必使其半渡而击,血染黄河!只要坚守数月,挫其锐气,待其师老兵疲,粮草转运艰难,关中、河东若有变故,则我军可伺机反攻,扭转乾坤!此乃万全之策!”
他的声音在大殿中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沉重。他描绘的是一幅依靠地利、消耗敌人、等待时机的防御蓝图。然而,“八百里防线”这个词,也像一块巨石,压在了牛友贞的心头——如此漫长的战线,需要多少兵力才能填满?粮秣辎重如何保障?各军之间如何协调?任何一个环节的疏漏,都可能成为千里之堤上的蚁穴。
“敬相此言差矣!未免太过畏敌如虎!”
一个清朗激昂、充满锐气的声音骤然响起,打破了敬翔话语留下的凝重。右威卫大将军段凝,一身锃亮的明光铠,在殿内烛火下反射着冷硬的光泽,大步出列。他年富力强,面容俊朗,眉宇间洋溢着勃勃的锐气和急于建功的渴望,与敬翔的沉暮形成鲜明对比。他本就有从龙之功,是牛友贞信重之人,如今更是接替了在胡柳陂大败的贺瓌执掌军权,成为梁军之中最为权重之人。
只见他朝牛友贞躬身一礼,随即挺直腰背,声音洪亮,充满了煽动性:“陛下!敬相所言,看似持重,实则是坐以待毙!”他猛地一挥手,动作刚劲有力,仿佛要劈开眼前的困局。
“后唐连年用兵,其势虽盛,然深入我境,战线亦长,粮道悬远,士卒岂能不疲?我大梁立国中原,带甲数十万,岂能龟缩于黄河之后,任由贼寇耀武扬威于家门之外?”段凝的声音如同出鞘的利剑,在殿内铮铮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