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一,兵力分散,形同撒豆!梁廷虽号称沿河陈兵数十万,实则虚张声势。扣除各城守军及后方辎重辅兵,真正能用于机动防御之精锐步骑,不足十五万!且分置于八百里河防之上,黎阳、澶州、德胜、杨刘、博州等重镇,每处不过万余人至三万余不等。其间渡口、隘口,守军更少,多则数千,少则数百!此所谓‘处处设防,处处薄弱’!”
“其二,主将不和,号令不一!”郭崇韬的声音如同冰冷的刀锋划过铁甲,在帐内激起一阵寒意。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掠过沙盘上的小黄旗,嘴角浮现出一丝几不可察的轻蔑,“梁主虽命段凝为北面招讨使总制德胜、澶州一线,然此人——”他刻意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华而不实,专以谄媚取宠,在军中素无威望。王彦章虽勇冠三军,却刚愎自用,如今被置于东线杨刘,远离核心战场,受段凝这等庸才节制,其心必怀怨怼!”
他的指尖在“梁-德胜南”的小黄旗上轻轻一顿,仿佛按住了猎物的命门:“更有那副使康延孝,乃是沙场宿将,却要屈居段凝之下。前番阎宝将军的暗探回报,此人怨望颇深,常于酒后吐露不满。”郭崇韬抬起头,目光如电扫过众将,“将帅离心,上下猜忌,此乃兵家大忌!”
“其三,防线漫长,呼应不及!”郭崇韬的声音陡然提高,手指在沙盘上划出一道长长的弧线,“梁军各寨之间,近者数十里,远者逾百里。虽有烽燧传讯,然步卒增援迟缓,骑兵数量有限且受制于道路、渡口。”他的指尖突然重重敲在一处渡口模型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一旦我集中精锐,猛攻其一点,彼邻寨守军必难以及时赴援!待其援军蹒跚而至,我早已破寨渡河,直捣腹心!”
郭崇韬的分析如同一柄利刃,将后梁看似庞大的防御体系层层解剖,暴露出内里致命的病灶。帐内诸将听得入神,李珂抱着双臂,古铜色的脸上露出深以为然的神色;王建及则不停地捋着短须,锐利的目光在沙盘上那几个薄弱点来回逡巡,仿佛已经在脑海中演练起进攻路线。
“说得好!”王璟若眼中精光暴涨,猛地一拍沙盘边缘,震得几面小旗簌簌抖动。“梁军看似势大,实则是一盘散沙,一只纸糊的老虎!敬翔想耗?哼,我却偏不给他这个机会!”他霍然抬头,目光如炬,紧紧盯住郭崇韬:“郭侍郎既已洞悉其弊,可有破敌良策?如何撕开这乌龟壳子?”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郭崇韬身上。这位以智谋着称的文官迎着众人灼热的目光,深吸一口气,脸上泛起一丝成竹在胸的淡淡光华。他再次上前一步,几乎贴近沙盘边缘,手指如同精准的指针,稳稳地落在了沙盘上黄河“几”字形大弯内侧,德胜与杨刘之间一个不起眼的渡口标识附近——那里孤零零地插着一面代表梁军的小黄旗,周围并无重镇标记。
“大人,诸位将军!”郭崇韬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洞穿迷雾的锐利,“破敌之策,唯在四字——集中精锐,突破一点!”
此言一出,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入巨石,激起层层涟漪。帐中诸将精神为之一振,连呼吸都不自觉地粗重了几分。王璟若身体微微前倾,目光死死锁定郭崇韬所指的位置,仿佛要看穿那小小的渡口标识背后蕴藏的战机。
“梁军八百里防线,看似铜墙铁壁,实则臃肿不堪,漏洞百出!我军若分兵与之对垒,处处攻坚,正中敬翔下怀,必陷入消耗泥潭,徒损士卒锐气!”郭崇韬的手指在沙盘上划过一个巨大的弧形,囊括了南岸所有的黄旗,语气斩钉截铁,“故,我军当反其道而行之!放弃全线压迫,集结我河东、幽蓟、魏博所有能战之精锐步骑,合兵一处!”他的手指猛地收回,攥成一个拳头,重重悬在刚才所指的那个渡口上方。
“于此,”他手指倏然点下,敲击在那面孤零零的小黄旗旁,“梁军布防相对薄弱、河道相对平缓、利于大军展开之处,倾注全力,打造浮桥,强渡黄河!”
他目光炯炯,环视诸将:“我军需秘密集结,示敌以弱,麻痹其东西两翼的德胜、杨刘守军。待时机成熟,以雷霆万钧之势,万箭齐发,千帆竞渡!集中所有炮车、强弩,覆盖轰击对岸滩头,压制梁军箭楼砦堡!敢死之士乘走舸、蒙冲,冒死登岸,抢占立足点!工兵紧随其后,以最快速度铺设稳固浮桥通道!”
郭崇韬的语速越来越快,手指在沙盘上划出一道道凌厉的轨迹:“一旦我前锋精锐成功在对岸撕开缺口,站稳脚跟,浮桥贯通,则我主力大军,尤其是——”他目光转向一旁沉默如山、眼神却锐利如鹰的常春,“常春将军所率的铁骑劲旅,当如利剑出鞘,不顾一切,向敌纵深猛插!目标直指汴梁!沿途遇寨不攻,遇城不围,只求最快速度切断梁军东西联系,打乱其指挥部署,震撼其腹心!使其首尾不能相顾,八百里防线,顿成虚设!”
“妙!”一直抱臂凝听的常春,此刻终于忍不住低喝一声,声如闷雷。他一步跨到沙盘前,魁梧的身躯投下的阴影几乎笼罩了大半个沙盘。两年前的胡柳陂大战,令其麾下广胜军精锐几乎尽丧,但在王璟若的刻意照应下,从各处抽调不少精锐,又有自塞北而来的契丹、鞑靼、蒙兀等部精锐,重新组建了广胜军,仍由他统领。经过两年来的严格训练,这支铁骑已经重新淬炼成后唐军中最为锋利的战刀,只待一场大战来验证其锋芒。
此时他紧紧盯着郭崇韬所指的突破口,以及突破口后那片代表梁国腹地的广阔平原,眼中闪烁着嗜战的光芒。“郭侍郎此策,深得我心!”常春的声音浑厚有力,带着金铁交鸣之感,“梁人龟缩南岸,妄图以河为屏,耗我锐气。我后唐男儿,生于马背,长于弓刀,岂能被一条河困死?”他伸出大手,粗糙的手指直接点在沙盘上代表唐军骑兵集结地的赤红旗帜上,然后猛地向前一划,如同铁犁破开冻土,越过蓝色黄河,直插南岸纵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