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迟总管和王璟若几乎同时抢上前一步,一左一右稳稳扶住了李存义摇摇欲坠的身体。迟总管的手沉稳有力,王璟若的手臂则如钢铁般坚硬。
李存义闭紧双眼,额角青筋暴跳,牙关紧咬,喉咙里发出压抑的闷哼。他强行压下翻涌的气血和脑海中那如同跗骨之疽的恐怖幻象。几个漫长的呼吸后,他才猛地睁开眼,眼神竭力凝聚起几分帝王的威仪,试图驱散深处的惊悸,但那残留的恐惧如同水底的暗影,无法根除。
他挥了挥手,挣脱了搀扶,声音带着明显的沙哑和强装的镇定:“无妨……旧伤复发,一时气闷罢了。迟总管,”他转向老内侍,语气带着一种急切的、想要立刻驱散这死寂和恐怖的渴望,“速遣伶人乐班入宫!这偌大宫殿,死气沉沉,令人……不快!朕要听曲!立刻!”最后两个字,近乎低吼。
“老奴遵旨。”迟总管深深躬身应道,姿态无可挑剔。然而在他低垂的眼睑下,那抹忧虑更深了。他起身时,目光再次快速掠过王璟若,带着无声的沉重。王璟若则微微垂首,浓黑的剑眉紧紧锁成一个川字,皇帝方才那瞬间的失态、无法掩饰的恐惧,还有此刻这近乎神经质的命令,如同冰冷的毒针,深深刺入他的眼底。胡柳陂那场惨败的阴影,并未随着梁朝的覆灭而消散,反而更深地、更顽固地缠绕在这位皇帝的心头,如同附骨之疽,正在无声地侵蚀着帝国的基石。迁都洛阳,踏入这座象征胜利的宫阙,非但未能驱散阴霾,反而像打开了一座尘封的噩梦之门。
皇帝被一群战战兢兢的内侍和宦官簇拥着,走向内殿深处暂作歇息。王璟若并未跟随离开。他像一尊沉默而冰冷的铁塔,重新矗立在空旷、阴冷、弥漫着腐朽气息的大殿中央。
阳光透过高窗的破洞,斜斜地照亮他半边刚毅如岩石的脸颊和覆盖着寒霜的玄铁重甲,另一半则完全隐没在深邃的阴影里。他缓缓地、极其仔细地环视着这座劫后余生的巨大宫阙,目光锐利如解剖尸体的刀锋,扫过每一处可能藏匿杀机的阴影。
“大人。”杜厚朴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他再次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王璟若身侧,脸上带着风尘和凝重,“宫防已按您的吩咐布置妥当,四门十二岗,明暗哨位皆已就位。只是……”他声音压得极低,几乎成了气音,“武库情况堪忧。发现大量前梁遗留的军械,强弩机括锈蚀严重,弩弦朽烂,箭簇散落满地,库房管理混乱不堪,甚至发现几处暗门,通向不明地道。还有承福门、宣仁门附近的几处角楼,因建筑损毁,视野存在致命死角,末将虽已加派了双倍人手,但终究是权宜之计,隐患极大。”
王璟若点了点头,目光依旧如同最精准的尺规,丈量着大殿的每一寸空间。“知道了。传令费听拓山,”他的声音虽低却十分清晰,每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即日起,将兄弟们分作三班,轮值潜入宫中。潜行隐匿,化整为零,散于殿阁檐角、假山池沼、废园枯井,隐于无形。重点监视武库内外、所有宫门机要、粮仓水井、以及……所有伶人乐伎出入、聚集之所。凡有异动,无论巨细,无论涉及何人,即刻密报于我。未得我亲令,纵见刀兵加身,亦不得暴露行迹。”
原来自从当年收留了费听拓山等雪狼山门人后,王璟若便把他们编入身边亲卫之中,与那些得自草原的各族勇士们一道参与训练。待众人训练有成之后,又将他们单独分了出来,暗中建立了一个只属于他自己的秘密队伍——雪狼卫,而费听拓山便是众门人的统领。这些年中,雪狼卫众人不断自广胜军军中挑选一些精干士卒,又在江湖中招纳了一批勇武之人,由他或者费听拓山传授这些人雪狼山的武艺。
而经过这些年的培养,如今雪狼卫的成员,不仅个个身怀绝技,更有着对王璟若绝对的忠诚。他们平日里或扮作寻常士卒,或化为市井百姓,散布在各处,默默执行着各种秘密任务,尤其是以清除梁国境内日益兴盛的拜火教为主,更是王璟若如今最为重要的耳目。
“是!末将即刻去办!”杜厚朴抱拳领命,眼中精光一闪,没有丝毫犹豫,旋即转身,如同鬼魅般再次融入殿外忙碌而压抑的人流之中,消失不见。
巨大的殿宇内,只剩下王璟若一人。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挣扎着,如同垂死者的叹息,透过破败的高窗,将他的身影拉得极长、极扭曲,投射在布满灰尘、污迹和可疑暗红色斑点的金砖地上。殿外,隐隐传来内侍们抬动沉重器物、清扫瓦砾的吆喝声、远处士兵换岗时甲胄摩擦碰撞的金属声、还有马蹄踏过宫道的回响。然而,在这空旷得能听到自己心跳的万岁殿深处,却弥漫着一种更深沉、更粘稠的死寂,仿佛连时间都凝固了,空气沉重得令人窒息。
他缓步走向那蟠龙宝座,没有触碰那冰冷的、带着裂痕的龙首,只是静静地、如同审视一件不祥的古物般,凝视着宝座扶手上那道深刻的、仿佛要将其撕裂的裂痕。那裂痕,如同帝国新基业上难以愈合、正在渗血的伤口。皇帝入殿时那瞬间的惊惧、苍白的面容、失控的颤抖,如同鬼魅的烙印,清晰地重现于他的眼前。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似乎穿透了重重殿宇的阻隔,越过残破的宫墙,望向宫城深处那些尚未踏足的、幽暗如同巨兽脏腑的角落。夕阳的最后一缕余晖在他深邃如寒潭的瞳孔里跳跃、燃烧,最终熄灭,只留下一片沉郁得化不开的、如同凝固血液般的暗红。
洛阳,这座象征着无上权力与胜利的宫阙,已不再是昔日的荣耀殿堂。它更像一张由无数谎言、恐惧、野心和遗恨精心编织的巨网,笼罩在废墟之上。皇帝的惊魂未定、伶人即将奏响的靡靡之音、前朝遗留的刻骨仇恨、还有那隐藏在暗影深处、如同毒蛇般伺机而动的未知敌意……所有的一切,都在这片承前朝废墟的土地上,疯狂地滋生、纠缠、酝酿。他握紧了腰间的“血饮刀”刀柄,冰冷的金属触感透过鲨鱼皮,传来一丝近乎残酷的坚定。新的风暴,无声无息,却已在这死寂的宫阙深处,悄然掀起了第一缕致命的阴风。恰在此时,一阵悠扬却略显诡异、如同鬼魅低泣般的丝竹试音声,飘飘渺渺,断断续续,不知从哪个幽深的角落传来,缠绕在暮色渐沉、阴影吞噬一切的宫阙之间,奏响了阴冷而充满诱惑的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