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璟若早早寻了个借口离席,走出喧闹灼热、令人窒息的大殿,独自立于冰冷的汉白玉栏杆之前。远处宫灯蜿蜒如龙,璀璨的光芒映照着这座吞噬了爱情、良知与正义的巨大皇城,却照不透其深处日益浓郁的黑暗。寒冽的秋风吹起他朝服的衣袍,猎猎作响,却吹不散他眉宇间凝聚的沉重与冷冽。
他知道,旧的伤口被这盛大的典礼强行覆盖,但并未愈合,而是在脓化、腐烂。新的、更深的仇恨已然种下,滋生于鲜血与沉默之中。刘玉娘的正位中宫,绝非风暴的终结,而是一个更危险、更黑暗篇章的序曲。脚下的帝国基石已然松动,裂痕深藏,这座看似恢宏的帝国大厦,正在这虚假的狂欢与帝王的昏聩之中,不可逆转地滑向深渊。他深吸一口冰冷而浑浊的空气,眼中的寒光,比这深秋的夜色更加深沉、更加锐利。真正的较量,此刻,才刚刚开始。
随后王璟若婉拒了几位同僚似是而非的邀约,身着沉重的朝服,跨上赤焰,在亲卫的簇拥下,沉默地回到了位于洛阳城南的府邸。
夜色已深,喧嚣被隔绝在高墙之外。府内显得格外安静,与皇宫内的笙歌鼎沸恍若两个世界。门廊下悬挂的灯笼散发出昏黄的光晕,映照着庭中略显萧疏的花木。
谢明君此时并未安歇,显然一直在等候。她闻声迎出,只见其一身素雅的常服,发髻简单绾起,插着一根玉簪,脸上那束独特的二月蓝纹绣在灯下显得格外清晰。她见王璟若面色沉郁,眉宇间凝结着化不开的疲惫与忧色,便轻轻挥手让侍从退下,亲自上前为他解下厚重的朝服外袍。
“回来了。”谢明君的声音温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宴席可还顺利?”她自然知道这场宴席因何而设,也大抵能猜到自己夫君的心情。
王璟若长长吁出一口气,仿佛要将胸腔中的浊气尽数排出,摇了摇头,并未直接回答,只是沉声道:“备些温水吧。”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谢明君点头,示意侍女去准备,自己则陪着王璟若走进书房。书房内陈设简单,除了满架的兵书史册,便是悬挂的舆图与一柄擦拭得锃亮的亮银枪——那是谢明君的兵器。
温水很快送来。王璟若用毛巾浸湿了脸,水温似乎让他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一些。他坐在椅上,手指无意识地揉捏着眉心,目光落在跳跃的烛火上,显得有些空洞。
谢明君默默地为他斟了一杯温热的清茶,放在手边,然后在他身旁坐下,并未急于追问,只是安静地陪伴着。她知道,丈夫需要一点时间从那种令人作呕的场合中平复过来。
良久,王璟若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充满无力感:“明君,今日……我亲眼看着那个女人,戴上了凤冠,接过了宝玺。陛下他……竟是真的……”他顿了顿,似乎难以找到合适的词语,“满朝文武,附庸者众,直言者……寥寥无几。”
谢明君轻轻叹了口气,伸出手,覆盖在他紧握的拳头上,感受到那手背因用力而凸起的青筋。“陛下被谗言所惑,被私欲所蔽,非一日之寒。夫君想来在朝堂上,定是憋屈非常。”她虽未亲临,但对自己丈夫的刚直和朝中的风向,却也了如指掌。
王璟若反手握住妻子那已经略显粗糙却充满力量的手,仿佛从中汲取着些许温暖和支撑。“何止憋屈……”他嘴角扯出一丝苦涩的笑,“看着刘御史被拖出殿外,心中不免兔死狐悲。再回想之前我曾直言国库空虚,奢靡误国,请陛下裁撤浮费,整顿财政……却险些被说成是离间君臣、不顾皇家体面的小人。景进那等宵小,颠倒黑白,混淆视听,而陛下……陛下他竟然……”他闭上眼,李存义那和稀泥的旨意、那疲惫而逃避的眼神,再次浮现在眼前,让他感到一阵刺心的冰凉。
“陛下最终……并未采纳?”谢明君轻声问道,其实心中已有答案。
“采纳?”王璟若猛地睁开眼,眼中闪过一丝愤懑与失望,“他只是让豆卢革和郭崇韬去‘核验’,‘稍作减省’!这不过是搪塞之词!椒房殿的用度,那些伶人的赏赐,谁敢去核?谁敢去减?不过是一纸空文,自欺欺人罢了!”他的声音不由得提高了几分,充满了挫败感。
他看着妻子,眼中充满了深重的忧虑:“明君,我不是为自己遭拒而恼。我是怕……我是怕这江山社稷啊!府库日渐空虚,如同壮士失血,而陛下却仍沉溺于虚荣享乐,被一群奸佞小人包围。河北旱情未解,漕运不畅,边军粮饷时有拖欠……内忧未平,外患犹存。如今又添了这位……这位心思叵测的刘皇后。她的诸番言论,看似维护体面,实则包藏祸心,长此以往,国将不国啊!”
他的话语中透露出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和担忧,那是一种对倾覆危局看得清清楚楚,却无力扭转的深深无力感。“我曾以为,助陛下灭梁,天下可望太平,百姓可得喘息。如今看来,竟是才出虎穴,又入狼窝吗?甚至……可能更糟。”
谢明君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直到丈夫将心中的积郁倾吐完毕,她才用力握紧他的手,目光坚定而清澈地看着他:“夫君,你的担忧,我明白。朝局昏暗,奸佞当道,确是令人心焦。但你绝非孤身一人。”
她顿了顿,声音沉稳而有力:“你忘了吗?军中众多将士,是与你一同出生入死、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兄弟,他们信服你,敬重你。朝中如郭侍郎等,虽有时圆滑,却也并非全然不明事理。即便是在这洛阳城中,也并非人人都瞎了眼睛,聋了耳朵,总有人心中尚存忠义,只是时机未到,不敢发声罢了。”
“至于府中,”她微微一笑,笑容中带着一丝巾帼不让须眉的飒爽,“我虽是一介女流,不懂太多朝堂大道理,但也久在军中,可略为臂助。况且广胜军仍在常兄手中,杜厚朴等亲信亦在京畿。即便真到了最坏的那一步,我们也并非毫无根基,任人宰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