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洛阳,空气中开始浮动着隐隐的燥热。太液池的荷花才露尖尖角,宫阙飞檐下的阴影却仿佛藏匿着更多不为人知的秘密与算计。就在这万物滋长的季节,一支风尘仆仆、却又透着几分刻意彰显的归顺姿态的车队,缓缓驶入了洛阳城高大而森严的城门。车轮碾过青石板铺就的御道,发出辘辘的声响,仿佛在宣告一个时代的终结与另一个未知局面的开启。为首者,端坐于高头骏马之上,身着符合规制的常服,面容沉毅中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与审慎,正是前义武军节度使、新晋检校太师、中书令王隐。
这支队伍规模不小,除了必要的护卫亲兵,还有若干辆装载着细软箱笼的马车,显示着主人举家迁徙的决心。然而,与那些凯旋还朝的将军们意气风发的仪仗相比,这支队伍的气氛显得格外沉闷而压抑。没有喧天的锣鼓,没有百姓夹道欢迎,只有礼部派出的几名中低级官员按制在城门处迎接,态度客气而疏离,引着他们穿过熙攘又略显戒备的街市,前往早已安排好的、位于洛阳城南永丰坊的敕造太师府。
这座府邸是曾经的燕王李存忠的旧宅改建而成,朱漆大门,石狮镇守,庭院深深,规制严谨,挑不出任何错处。然而,无论是那崭新的、尚未沾染多少生活气息的匾额,还是庭院中刻意修剪却缺乏生气的花木,都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冰冷的官气与疏离感。远不如王隐在定州城那座由他亲自督建、一砖一瓦都浸透着个人威权与十几年经营心血的节帅府来得自在、踏实。王隐站在空旷的前院,环顾四周,只觉得这高墙深院,不似安身之所,更像一座华丽而精致的囚笼。
休整不过两日,连府中仆役都尚未完全熟悉环境,便有身着绯袍、面白无须的内侍省宦官前来传旨,声音尖细而刻板,宣王隐次日卯时正刻入宫觐见。
这一夜,王隐辗转反侧,难以成眠。窗外洛阳的夏夜,隐约传来远处街市的喧嚣与更夫单调的梆子声,更衬得这陌生府邸的寂静令人心慌。他脑海中反复演练着次日觐见的礼仪,揣测着皇帝可能的态度,更深的,是对那个名字带来的无形压力的恐惧——王璟若。他知道,踏入洛阳,就意味着必须直面这份纠缠了他十几年的梦魇。
翌日清晨,天色微熹,王隐便已起身。在两名从定州带来的、绝对忠心的老仆服侍下,他换上了一身崭新的、符合他检校太师身份的紫色麒麟纹朝服,布料是顶级的吴绫,光滑冰凉。头戴七梁进贤冠,冠额镶嵌着青玉,腰缠十三銙金玉带,脚下是厚底乌皮靴。这一身行头,将他衬托得威仪堂堂,颇有几分朝廷重臣的气度。
他对着那面从幽州带来的、熟悉的水银磨镜铜镜,仔细整理着衣冠的每一个细节,确保没有丝毫失仪之处。镜中人面容沉静,眼神锐利,唯有那微微抿紧、透着一丝倔强与不安的嘴角,和眼底深处那无论如何也难以完全掩饰的、如同惊弓之鸟般的忐忑,泄露了他内心远非表面这般平静。这不是去他的节度使府大堂,接受麾下将吏的朝拜,而是去觐见能够一言决定他生死荣辱的天子,去踏入一个完全陌生、遍布陷阱、危机四伏的政治漩涡。
皇宫,宣政殿。
日晷指针指向卯时正刻,晨曦的金光恰好铺满宫殿前的汉白玉广场。这里是皇帝举行常朝、接见重臣、处理军国要事的正殿,殿宇恢宏壮丽,气势磅礴,象征着至高无上的皇权。巨大的、需要数人合抱的蟠龙金柱支撑着高高的、绘有日月星辰藻井的穹顶,阳光透过雕琢精美的镂空窗棂,在光洁如镜、几乎能照出人影的青砖地面上投下斑驳而移动的光影。殿内弥漫着庄严肃穆、近乎凝滞的气氛,檀香与墨香混合的气息若有若无。
文武百官早已按品秩分列两侧,绯紫青绿,衣冠济济,却鸦雀无声,连呼吸都刻意放轻。所有人的目光,或明或暗,或好奇或审视,或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与警惕,都如同无形的探针,聚焦在那个正沿着御道中央的猩红波斯地毯,一步步沉稳走向丹陛的魁梧身影。
王隐低垂着眼睑,目光谦卑地落在自己前方三尺之地,不敢直视那高踞于九龙御座之上、在冕旒垂珠后面容模糊的身影。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来自四面八方那各种各样的目光,如同无数细密而冰冷的针,刺在他的背上、脸上,让他如芒在背。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稳住有些发飘的心神,在礼部官员高亢而富有节奏的唱喏声中,在距离御阶约十步之遥、那块象征着臣子极限位置的拜垫前停下,然后,撩起沉重的衣袍前襟,推金山倒玉柱般,恭恭敬敬地、一丝不苟地行下三跪九叩的大礼,额头触地,发出沉闷的响声,声音洪亮而清晰,在寂静的大殿中回荡:
“臣,王隐,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御座之上,李存义身着赭黄龙袍,上绣日月星辰山川彝器,头戴十二旒通天冠,旒珠以五彩玉串成,轻轻晃动,遮住了他部分面容,让人看不清他具体的神情,只能感受到一种模糊而沉重的威压。他微微前倾身体,目光透过晃动的玉旒,打量着下方跪伏如山的王隐,那目光带着审视,带着一丝帝王特有的、居高临下的怜悯,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因完全掌控对方命运而产生的满足感。静默了片刻,仿佛是在刻意延长这种威压,他才用一种带着几分慵懒、似乎刚被从温柔乡中唤醒、却又刻意保持着帝王威严的声调开口,声音在大殿中产生轻微的回响:
“王爱卿,平身。”
“谢陛下隆恩!”王隐再次叩首,然后才小心翼翼地站起身,依旧保持着微躬的姿势,目光谦卑而驯顺地落在御阶前那片冰冷光滑的青砖地面上,不敢有丝毫逾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