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后,聚义厅内松明火把噼啪作响,映照着几张沉思的面容。任风遥与二虎、红瑛姑、黑牛、崔师爷等人围坐在一起,捧着粗陶茶碗,袅袅茶香中夹杂着松脂的气息。
任风遥轻啜一口热茶,目光扫过众人,最终落在红瑛姑沉静的侧脸上,缓声问道:“大当家,崔先生,如今山寨已有二百余弟兄,在此乱世中算得上一股不容小觑的力量。不知诸位对日后,可有何长远的打算?”
红英姑微微颔首,示意崔师爷但说无妨。崔师爷捋了捋清髯,沉吟片刻,方开口道:“任公子所问,正是我等日夜思虑之事。眼下之策,无非是‘立足当下,积蓄力量,徐图发展’十二字。”
他话语沉稳,条理清晰,“如今李自成搅动中原,烽烟四起;关外建奴屡屡破边,朝廷精兵良将多被牵制在北疆。这天下大势,已然是山雨欲来风满楼。对我等而言,这危机之中,亦暗藏机遇。”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声音也压低了些:“首要之务,便是伺机为红帅(红瑛姑父亲)洗雪沉冤,手刃当年构陷红老帅的阉党与东林奸佞!待此心愿了却,再看天下形势变化。若明室气数已尽,或可效仿当年瓦岗故事,据险而守,观时而动;若……若另有天命所归,亦不失为一方豪强,可保境安民。”
崔师爷的分析,确有其道理,善于利用外部乱局来争取自身生存和发展的空间。然而,任风遥听得仔细,却敏锐地察觉到,这番谋划虽目标明确——报仇,并在此乱世中求存——但终究是“有目标,无详策”。无论是报仇的具体路径,还是“观时而动”后的长远方向,都显得模糊,更多是依赖于外界形势的被动反应,缺乏主动塑造未来的清晰蓝图和步步为营的扎实计划。
任风遥放下茶碗,指尖轻轻摩挲着粗糙的碗沿。他看得出,红瑛姑等人有血性、有义气,亦不乏审时度势的智慧,这股力量如同璞玉,蕴藏着巨大的潜能,但若仅满足于一时之安或快意恩仇,未免可惜。在这即将天崩地裂的大时代里,这样一支力量,或可有所作为,甚至……影响天平的倾斜。
他心中暗忖,有必要加以引导,将这腔热血和这股力量,引向更广阔的天空,将其打磨成真正能在这乱世中立足、甚至开创局面的利器。
想到这里,他抬起眼,目光澄澈而坚定地看向红瑛姑和崔师爷,缓声道:“先生高见,立足当下,借势而起,确是根本。只是,风遥有一愚见……”
正言间,忽闻厅外脚步急促,守门弟兄引着一名风尘仆仆的汉子踉跄而入——正是派往沂水县城的暗探。那汉子满面尘灰,不及行礼便颤声禀报:“大当家!任公子!不好了……今日午时,县衙门前……赵老爹和李先生……被、被问斩了!”
原来这暗探依令在城中打探,直至今日行刑完毕,衙役解禁,才从一相熟差役口中探得噩耗:自白沙集事发,东厂番子迅疾介入,竟将一桩民间冲突罗织成“白莲余孽谋逆”的滔天大案。官兵直扑赵家村拿人,张壮为护赵老汉,怒斥朝廷无道,当场被格杀。赵老汉与李济世作为“同党”被擒。
公堂之上,二人任遍体鳞伤、刑具加身,拒不认罪,更未吐露任风遥等人半分踪迹。李济世喉骨尽碎,口不能言,唯以怒目相视;赵老汉双腿俱断,仍哀号不招。东厂当头秦枭与知县恐夜长梦多,竟不经秋审,悍然下令即时处决!案卷已以八百里加急报送青州府及刑部。
“二位……斩首后,首级悬于县衙旗杆示众,尸身……弃于县衙广场前不许收尸,任由野狗……”暗探语带哽咽,再也说不下去。
轰隆!
二虎双目赤红,仰天一声长啸,如受伤的猛虎,手中钢刀狂挥,身旁木桌应声碎裂!厅内众人无不目眦欲裂,拳头攥得咯咯作响,悲愤之气直冲霄汉。
然而,任风遥却异样地沉默。他端坐原地,面如死灰,整个人仿佛被抽空了魂魄,眼神空洞得望不见底,唯有搭在膝上的双手,指节因极度用力而惨白如纸。
是夜,“栖凤楼”内哀声不绝,雨遥闻此噩耗,如遭雷击,数次哭至昏厥,醒来复又恸哭,声声泣血,闻者心碎。
鹰嘴崖绝顶,任风遥喝退所有人等,独自盘坐于凛冽山风之中。
他仰望星空,那漫天星斗仿佛都化作了赵老爹、李济世、大壮的泪眼,默默看着他,似要向他述说着什么。
夜半时分,崖下守候的弟兄闻得崖顶传来阵阵异响——不似人言,不类兽吼,如孤虎泣月,似苍狼啼血,那声音裹挟着无尽的悲怆与愤怒,穿透沉沉夜色,声传十数里,闻者无不心神俱颤!
翌日清晨,晨雾未散,众人已整装待发。
忽见一人自崖顶踽踽而下。待那人走近,所有人大惊失色——正是任风遥!
只见他一头乌发竟尽成霜雪,面容枯槁,皱纹深深刻印,一夜之间,仿佛从青葱少年骤然走完了数十年光阴,变得老态龙钟。唯有那双深陷的眼眸中,燃烧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冰冷火焰。
雨遥见到任郎一夜之间变了这般模样,心如刀绞,再顾不得女儿家的矜持,猛地扑入他怀中,泪水瞬间打湿了他霜白的衣襟。她感受着他冰冷而僵硬的身体,哀伤的哭声里满是无法言喻的心疼。
任风遥缓缓抬手,轻抚她的后背,动作却带着一种迟暮的沉缓。他张了张嘴,发出的声音嘶哑如同夜魔,仿佛昨夜已吼尽了满腔气血:
“大当家……任某,有一个不情之请。”
红英姑看着他一夜白头的凄怆,强压下鼻尖的酸楚,斩钉截铁道:“任大哥放心!今日我红灯寨上下,已倾巢而出,定要为赵老爹、李公子和张壮兄弟讨还公道!既然这朝廷不给我们活路,硬要逼反,那我们便反它个天翻地覆!”
任风遥缓缓摇头,空洞的眼神里燃起两点冰冷的寒星,一字一顿道:“任某……感谢大当家与诸位兄弟高义。但我所求,非是并肩攻城。”
他目光扫过众人,嘶哑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我只求各位,帮我锁死沂水县南北大门,不要放走一人!”他顿了顿,气息森然:“至于那县衙……我自己去。”
红瑛姑闻言一怔,下意识便要劝阻:“任大哥,那衙内必有重兵布防,你孤身一人岂非……”
话音未落,一旁的二虎却沉声接口,语气中带着一种奇异的笃信:“大当家放心。任大哥一人,便是千军万马。县衙之内,绝不会有失。”
说话间,他的手下意识地探入怀中,悄然握紧了那冰冷坚硬的m9A3手枪,已然做好了万全策应的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