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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春之夜,光影交错,亭台灯火,水面波光,盆中火焰交织在一起,与不远处“环碧亭”的轮廓交织成一片温柔的光海。

任风遥特意将小宴设在女眷院落外的花树下,这里既有“曲水流觞”的精致,又有“亭台夜宴”的风雅,以炭火围坐还保留了亲近感。水廊相伴,花影为屏,恰好维系了这个时代“男女有别却不隔绝”的微妙分寸。

火光跃动在每个人的脸上,谁都猜不透这夜宴的主题。

沈清漪带着惊喜,凑到红瑛姑耳边悄声问:“红姐姐,任公子也懂这些诗情画意么?”红瑛姑冥想半晌——她记得任大哥常作演讲,却从未听他吟过半句诗。难不成今晚要当着满院姑娘“演讲”?……想着想着,自己先忍不住抿嘴笑了。

坐在红瑛姑另一侧的苏清雪刚脱奴籍,心中已生出淡淡的自觉:若任大人等会儿要听琴,她少不得要重操琴弦。

阿娜日则歪头看向二虎,眼中漾着狡黠的笑意:“你喝多了,又要唱歌么?”

小丫鬟们围侍在旁,一边伺候自家小姐,一边好奇地偷瞄那位“任大人”。平日里见他总是忙,虽然对我等从不摆架子,可忙起来时那身不怒自威的气场总让人退避三舍,不敢亲近。今夜花前月下,诗意盎然,他端坐火光旁的模样,倒让她们生出几分好奇的期待。

红瑛姑和二虎见这些小姐、丫鬟个个又忐忑又期待,不由好笑——众人在山寨时日日如此宴饮,却是比始终受礼法束缚的众人轻松多了。

任风遥早就品出了气氛的“凝重”。感觉比自己开军事会议不遑多让。又见沈小姐借着灯影光晕,大着胆子不停偷看他,早就乱了思路,求助般看向二虎。

二虎窃笑,偏不接话。

众人瞧着任风遥求助的模样,渐渐品出了这位“任大人”的尴尬——原来他在女眷面前竟不善言辞。大伙儿面面相觑,又带着好奇望向二虎,看他怎么帮任风遥打开局面。

任风遥见他故意装傻,心里又气又笑,只得硬着头皮开口:“那个……哎,我说……”

见二虎根本不瞅他,不觉来气:“说你呢!看这儿!”

苏清雪与阿娜日都是头一回见二人当面相处,见二虎竟全然不把“任爵爷”放在眼里,而“任大人”语调里明显带上了恼意,不觉手心微潮。

阿娜日想起父亲阿巴泰贵为贝勒爷,在政事中见到亲弟弟皇太极也得躬身自称“奴才”,心中更是一紧。

却见二虎懒洋洋伸了个腰,缓缓举杯。

众人下意识看向任风遥,见他悄悄松了口气,可这口气还没吐完,就听二虎慢悠悠地说:“乖,叫声好哥哥,我就帮你开个头……”

任风遥毫不犹豫:“大哥,看你的啦!”

“噗——”阿娜日一口茶全喷在二虎衣襟上。

苏清雪惊得愣住;红瑛姑和沈清漪捂着嘴偷笑;沈清辞则笑嘻嘻地等着看二虎怎么接招。

二虎顾不上擦拭,嚷嚷道:“我说……你这也太没气节了吧?!哪怕犹豫两秒也行啊!”

任风遥头摇成了拨浪鼓:“别的大哥。我犹豫一秒都是对你的不尊重。快‘发言’罢。”

红瑛姑、沈清漪和沈清辞早看惯了俩人嬉闹,此刻都忍不住笑出了声。苏清雪和阿娜日见众人笑得自在,才慢慢放松下来,原来这俩人是闹惯了的。

其实,在这看似玩笑的往来间,某种更深的东西正悄然渗透:原来人与人的相处,并非一定要固守那套严苛的礼法;原来“平等”二字,可以在火光与笑语中具象成如此生动的模样。

任风遥与二虎那场关于“一夫一妻制”的探讨,让他们更坚定了一个认识:在这1643年的天地间,无论是皇权、礼法还是千年积习,想用“革命”一刀斩断,只会迎来玉石俱焚。唯有和风细雨,润物无声。

就像丫鬟们渐渐敢唤二虎“赵大哥”,称任风遥“任公子”;就像“红色农民军”和“红色闪电军团”的将士敢灌二虎的酒,见了任爵爷常忘了下跪;就像山东巡抚王比弼渐渐习惯了被喊“老爷子”,张滔、赵文琦、陈震、李鼎等也慢慢适应了被任风遥喊声“哥”,——这背后不仅是亲昵,更是一种认知的悄然迁徙。

任风遥和二虎明白的很,在物力与武力足以兜底的此刻,变革面对的最大阻力,其实是这时代所有人脑子里的“思想惯性”和“传统枷锁”。改革之路,必须遵循“先实后虚、利益绑定、循序渐进”的逻辑。

无论对百姓还是官员,任何过于超前的思想和动作,都将引发从庙堂到江湖的全面抗拒,而润物细无声,则成了此刻最高效的选择。

对流民,不谈“国体”,只给新农具、新种子、新活路,让他们先成为“吃饱饭的同盟”。

对士绅,不动“土地所有权”,却开放“产业链红利”——投资面粉厂、榨油厂、水泥贸易,让他们从“收租的地主”变作“逐利的商人”。利益,是最有效的沉默剂。

对朝廷,只报“结果”:流民少了,税银多了,地方安定了。崇祯最怕的是失控,只要证明“我能稳住山东,还能为你分忧”,权力便不会轻易收回。为后续改革争取时间。

至于科技——水泥、玻璃、水利、纺织厂,让妇女也能挣钱养家……当“新事物”成了“刚需”,思想的土壤便松动了。

此刻,任风遥早已和顾炎武商议好了,正在广邀各界人才——他已经开始在为创建中国历史上第一所大学,做铺垫了!

这学府不仅要授“格物之学”,更要重塑价值——不直接反儒家,而是“改造儒家”,降低思想阻力,“借儒家壳,装改革核”。用“孔孟”的“民为邦本”解释农垦,用“经世致用”解释科技,用“日月所照”凝聚军队。

任风遥同样意识到了“话语权”的重要性。已在筹划自己的“大众传媒”。既做思想引导,更是震慑一帮脑筋僵化的“老道统”——若有人敢在史书上骂他,他便用报纸、戏曲、说书人的嘴,把他们“臭”到市井巷陌。他相信,崇祯小哥很可能会成为他的“首席撰稿人”,毕竟这位皇帝想骂的人,实在太多了。

当然,他还要联合孔家成立“文化部”:请说书人编“山东改革故事”;排戏曲、相声、小品等,“送文艺下乡”。

百姓不爱听大道理,但爱听“身边事”——用故事潜移默化传递“改革好”。

待时机成熟,《土地使用权章程》《工坊规约》《新军选拔制》将逐一落地。不追求一步登天,只追求步步为营,让每一次改变都成为“不可逆”的脚印。

当百姓离不开新农具,士绅离不开产业链,朝廷离不开这份安稳——改革便会从“个人意志”长成“时代必然”。

即使有反对者,也无法逆转趋势。

待产业规模和产业工人扩大了,待“资本家”等中产阶级越来越多了,皇权的根基自然动摇。

俩人都是在身体力行,从细微处的实践中,慢慢在引导众人的改变。

——

笑声一起,气氛自然活了起来。

任风遥举杯,率先看向阿娜日,神色郑重:

“今日夜宴,阿娜日痊愈,苏小姐脱籍,皆是喜事。风清月明之时,在庭院小酌,以为庆贺。”

“首先,这一杯,敬阿娜日姑娘。二虎是我过命的兄弟,你救了他,便如同救了我。愿姑娘此后安康顺遂,幸福快乐!”说罢一饮而尽。

众人举杯相和。

阿娜日听着总觉得哪里别扭,却没琢磨透缘由。二虎已撇嘴道:“这话也太老气横秋了,说给娜日她爹听,老爷子都得嫌闷。”

众人这才明白阿娜日的“别扭”在哪,顿时笑作一团。任风遥无奈摇头,笑着道:“你嘴甜,那你来说。”

二虎举杯,含情脉脉看向阿娜日,情意刚要涌出,忽地想起红瑛姑,急忙侧头去望。果见红瑛姑正狠狠瞪他,二虎一哆嗦,话全噎了回去,只得仰头干杯。

众人窃笑。阿娜日与红瑛姑相视一笑,各自饮尽。

任风遥举杯替他解围:“这一杯,敬苏小姐重获自由,苦尽甘来。清漪、苏姑娘,你们住进府中这些时日,我与二虎忙于公务,多有怠慢,还望见谅。”

苏清雪含泪饮下。沈清漪第一次听任风遥唤她“清漪”——比起“沈小姐”,却是完全不同意境了,她不敢深想,垂首掩去面上红晕,悄悄抿完了杯中酒。

苏清雪最是动情。几杯暖酒入喉,望着跃动的火光,恍惚间仿佛回到抄家前的岁月。她泪光闪烁,默默向明月举杯,祭奠再也回不去的家门。

“姐姐,沈姑娘,”她眼中晶莹欲坠,“我曾以为此生再无天日……今夜能与你们此刻同饮,真像做梦一样。”

红瑛姑与沈清漪知她又想起了旧事,赶紧轻声相慰。

任风遥也温声劝道:“苏小姐,清辞已经跟我说了你还有个兄弟的事,你放心,我已让人去查访了。”

苏清雪欲起身拜谢,任风遥摆手止住,转而看向阿娜日,话锋轻转:

“姑娘,听二虎说你深爱汉家文化。你倒说说,这文化是真的好,还是只是表面风雅?”

阿娜日不解此问何意,仍认真答道:“自然是好。孔孟讲‘仁者爱人’,朱子辨‘义利之辨’;寻常人家婚丧嫁娶的礼数里,藏的是待人的分寸、敬天地的诚心——若不好,我们大清又何必倾心向学?”

众人也不解任风遥之问,皆看向两人。

任风遥却道:“这些礼数规矩,不过是表象罢了啊”。

阿娜日越发奇怪,只得展开道:“好的地方多着呢。你看那些诗,李太白写“黄河之水天上来”,杜子美叹“安得广厦千万间”,字里行间有山河,也有百姓;还有那宋元的山水画,几笔就把江南烟雨、塞北风雪画活了,这是咱独有的雅致。更别说造纸、印刷的手艺,把圣贤的话传去四方,让识字的不识字的,都知道“不欺心、不害人”的理——这不是好是什么?

任风遥也是颇为困惑,叹道:“汉唐诗书教人‘修身齐家’,可朝堂上依然有党争倾轧;圣贤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可官场上照样有陷害构陷。为何在如此光鲜的外表下,偏偏养出那么多搬弄是非、勾心斗角的人?——这般内斗不休,再好的文化,不也会被耗空吗?”

这话一出,庭院里的笑声顿时停了,众人你看我、我看你,都没了言语——任风遥的问题,像一根针,刺破了“风雅”的表象,扎在了所有人都避而不谈的痛处上。

阿娜日怔了怔,目光清亮:“但这能怪文化本身么?就像草原上的骏马,既可驰骋疆场,也会踏伤牧草——好坏从来不在马,而在骑马的人,在用马的心。”

任风遥沉默片刻,忽然笑了:“姑娘看得透彻。那依你看,为何这般好的文化,却总会养出那么多‘自己人斗自己人’的戏码?”

所有人都听明白了,任公子这是要听到旁人的见解。

阿娜日沉吟良久。火光在她年轻的脸上跳跃。

“或许……正因为这文化太好了,”她轻轻说,“好到人人都想说自己才是‘正宗’,别人都是‘异端’。读一样的圣贤书,却解出千般义理;拜一样的孔圣人,却争谁才算‘真传’。”

她望向远处沉在夜色里的亭台楼阁,声音渐低:

“我在盛京时见过汉臣辩论。他们引经据典,字字句句都是圣人之言,可争到后来,早已忘了为何而争,只在乎谁能赢——赢的人,便有了定义‘对错’的权力。这或许不是文化的问题,是人心一旦被权力浸染,再好的道理,也会变成伤人的刀。”

二虎不由深深看了阿娜日一眼,想不到小小年纪竟生出这么独有的视角。

任风遥缓缓点头。是啊,没有对权力的无限追逐,没有人心的贪婪,没有那些无休止的内耗,没有那套“自己人整自己人”的娴熟技艺,关外那支新兴的力量,又怎会如此轻易地叩开山海关?

但他没有说出口。只是举杯,向阿娜日,也向这片被火光温热的夜色:

“敬姑娘这番话。也敬这文化——愿它将来滋养出的,不再是互相撕咬的狼,而是真正能并肩守望的星辰。”

火光噼啪,映亮每一张陷入沉思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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