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深,沈清辞心绪却仍如翻江倒海,难以平静。脑海中画面纷至沓来:苏清雪那双含忧带盼的眼眸,二虎嬉笑怒骂间挥洒自如的洒脱,还有那位“任大哥”不怒自威、却出手相援的身影……尤其想到“任大哥”的身份,他心头更是一凛。
北镇抚司,那可是锦衣卫的中枢机要之地!执掌诏狱,巡查缉捕,凡钦定案件,皆由其专理,刑部、大理寺亦不得过问。可谓是天子亲军中的亲军,权柄之重,足以令朝野侧目、百官战栗。
而“任大哥”身为北镇抚司的指挥佥事,虽非正印堂官,却也是能直达天听、执掌生杀予夺的实权人物!他为何会对自己这样一个初出茅庐的商贾之子,如此青睐,甚至不惜与济南知府的人正面冲突?
这份突如其来的看重,让沈清辞在感激之余,更添了几分受宠若惊的惶恐与不解。思绪在苏清雪带来的微甜、与任风遥身份带来的震撼间来回拉扯,使他这一路走得心神恍惚。
刚到“沈府”大门,便见气氛不同往常。原来,沈青囊得知侄子竟独自外出,久未归来,早已急得将手下仆役一通斥骂,派人四处寻找。想到如今兵荒马乱,盗匪与溃兵横行,清辞又年少不谙世事,他只觉心如油煎,坐立难安。
忽闻沈清辞安然回府,沈青囊与女儿沈清漪急忙从书房迎出。见侄子满脸愧色,却难掩眉宇间的兴奋,沈青囊悬着的心总算落下,随即一股后怕涌上心头,不禁恼恨地斥道:
“你这混账小子!出门连个招呼都不打!这兵荒马乱的,若是出了半点差池,你让我……让我如何向你父亲交代?!”
沈清辞早听出伯父话语虽厉,其中蕴含的关切与如释重负,却远比责备更深。不觉嘿嘿讪笑。
沈清漪款步上前,看着弟弟那副既惭愧又掩不住激动的模样,恨恨叹道:“清辞,你已不是垂髫小儿,行事当思虑周全,顾及长辈感受。这般不管不顾,若真有个万一,你让爹爹与我,情何以堪?”
沈清辞自知理亏,面对伯父与姐姐的责备,心中羞愧难当,当即躬身长揖,诚心认错:“伯父,姐姐,清辞知错了……累你们担忧,是清辞之过。”
待众人于厅中坐定,沈清辞终究是少年心性,按捺不住满腔的激动,开始讲述今夜遭遇。
听闻他竟去了青楼,沈清漪狠狠瞪了他一眼。见到姐姐嗔怪的眼神,沈清辞面上一热,讪讪地略过此节,重点说起与张衙内的冲突。
听到竟是与济南知府公子起了争执,沈青囊的眉头不禁微微蹙起。然而,当沈清辞说到有两位神秘人出手相助,惊退张衙内一行,其中一人竟是白发、姓任的“锦衣卫镇抚使”时,沈青囊与沈清漪几乎同时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你将那位任大人的形貌,细细说来!”沈清漪语气急切。
沈清辞虽不明所以,仍依言详细描述。听到“白发、剑眉、面目俊朗、气度不凡”等语,想起了任风遥那与白发极不相称的刚毅面庞,沈清漪面上不由飞起一抹淡淡的红晕,转向父亲道:
“爹爹,清辞所言的任大人,正是女儿此前在青州府见过的那位任大人无疑!”
此言一出,沈清辞尚在疑惑中,沈青囊心中已是感慨万千,如同打翻了五味瓶。
当初安排人去接洽药品生意,他因任风遥谈判时“不屑锱铢、唯实务本”的做派,认定此子非池中之物,在其急需银钱赈济百姓时,他不仅爽快支付了五万两定金,更额外拿出五万两作为“资助”,这既是为国为民,也未尝不是一笔眼光长远的“政治投资”。万万没想到,当日种下的善因,今日竟在济南府,以这样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回报在自己侄子身上,救其于危难之中!这其中的因果机缘,怎能不让人惊叹?
他正心潮起伏,却见沈清辞仍在兴奋地与姐姐描述任大人的英姿,不由气结,打断道:
“糊涂!你可知今晚招惹的是何等人物?那济南知府张大人倒也罢了,可他背后站着的是当朝首辅周延儒!如果今日没有任大人在场,你若真吃了大亏,伯父我纵有万贯家财,又该如何向你父亲交代?!”
沈清漪见状,柔声劝慰道:“爹爹息怒。看来这位任大人,还是念着您当日的情分,出手庇护了清辞。”沈清辞此刻才知道自己得以脱身的来龙去脉。
沈青囊微微颔首,心下稍安,却旋即又提起一丝警觉。听清辞描述,现场还有一人,连张衙内都对其毕恭毕敬,却被任风遥轻易惊走……此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他久历商海,与官府打交道多年,深谙官场波谲云诡、牵一发而动全身的道理。此事看似已了,但焉知不是更大风波的序幕?张知府丢了颜面,其背后势力岂会善罢甘休?那位被惊走的“贵人”,又会作何反应?
一种源于商人对风险本能直觉的不安,悄然攫住了他。
他面色转为严肃,沉声对沈清辞道:“近日你给我安生待在府中,无事不得外出!且待风头过去,再作计较!”
————
深夜,济南知府张明远宅邸。
书房内炭火烧得正旺,映得两人面色晦暗不明。
赫连屠慢条斯理地吹开茶沫,眼底却凝着一层化不开的阴翳。他绝非怯懦之辈,今夜在凝香苑的退让,恰是他老谋深算的证明。
表面上看,他这东厂掌刑千户与任风遥的锦衣卫佥事,品级虽有高低,权柄本在伯仲之间。东厂更有监察锦衣卫之权,原不必如此忌惮。
可他真正畏惧的,从来不是品阶,而是任风遥身后那三道无形的枷锁:
其一,天眷在身。任风遥乃崇祯特旨简拔,飞鱼服在身,密折权在握,是皇帝亲手铸就的一柄孤剑。动他,便是与皇权为敌。
其二,密折之利。那本直达天听的奏章,是悬于所有政敌头顶的利刃。且不说武功上是否是对手,今夜他若敢出手,明日任风遥一纸密信,便能将他多年经营的势力连根掘起。
其三,权势相克。他赫连屠是暗夜里的毒蛇,权力来自罗织的网;而任风遥却是阳光下出鞘的刀,权势由皇权正统加持。在众目睽睽之下与之冲突,无异于自曝己短,取死之道。
故而他那一步退让,非是认输,而是毒蛇缩回阴影,等待更致命的时机。他瞬间的收敛与离去,正是老辣政客的精准判断——在不利的战场上,全身而退才是上策。
————
炭盆中的火苗微微摇曳,映得赫连屠半边脸庞阴晴不定。他放下茶盏,声音低沉如毒蛇吐信:
“张府尊,此事……须从长计议。”
张明远轻啜一口六安瓜片,眉宇间忧色深重:“此子崛起之速,实在骇人。短短三月,竟从一介流民跃居锦衣卫镇抚使!赫连兄,你说圣上此举,究竟是何深意?”
“深意?”赫连屠冷哼一声,“不过是要寻一把趁手的刀罢了!”
他指尖轻叩桌面,语带讥讽:“张兄难道还看不明白?如今朝廷政令,出了紫禁城便如泥牛入海。各省督抚拥兵自重,朝中大臣结党营私,陛下这是要在旧有的棋盘外,另立一个新卒啊。”
他端起茶盏,阴冷的目光在蒸腾的水汽后若隐若现:
“一个无根无基、与朝中各方都无瓜葛的白丁,用起来才最是顺手。既不必担心他尾大不掉,也不怕他与其他势力暗通款曲。陛下这一手,既是无奈,也是高明。”
二人正说话间,书房外传来轻微叩门声。张明远扬声道:“进。”
一名心腹悄步而入,躬身禀报:“老爷,赫连爷。那边已经散了。任大人与其随从已在悦来客栈下榻。那位沈公子,确已返回沈府。”
他略作迟疑,续道:“任大人临走前,对‘凝香苑’下了严令,称苏清雪牵扯要案,任何人不得再近前骚扰。”
“祸水!此女留不得!”张明远恨声拍案,眼中杀机毕露。
赫连屠却只是淡漠地摆了摆手:“区区一个官妓,蝼蚁罢了,何必为她乱了方寸。”
他话锋一转,眼中精光闪动:“倒是任风遥为何会为沈家出头?他们之间,究竟有何渊源?”
此刻,任风遥虽与“济世堂”达成了合作意向,更赠予了记载奇效药方的《仙家医药录》,但沈家尚需时间验证药效,双方实质交易并未展开,这层关系在外人眼中,仍是一片迷雾。
张明远会意,试探道:“赫连兄的意思是……?”
赫连屠阴恻恻地笑了,眼中寒光流转,恍如毒蛇锁定了猎物: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这盘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