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营中的喧嚣渐渐平息,但任风遥心知暗流仍在涌动——稍有不慎,兵变必将再起。他必须当机立断。
他暗笑着转向山东巡抚王公弼,依官场惯例“请示”道:“局势虽暂稳,后续当如何处置,还请府台大人示下。”
王公弼与两位随行文官刚刚死里逃生,早被那武夫杀戮的血腥场面惊得魂不附体。三人战战兢兢,王公弼都恨死任风遥了:你个小兔崽子,还“示下”!你们锦衣卫行事啥时候在乎过我们地方了?拉老子来不就是给你背书的吗?!老子背还不行吗?明知道俺们仨都吓成这样了,还“请示”我,要看我笑话不成?!!
心里这么想着,嘴上却是无论如何也不敢得罪这位爷!眼前这人翻云覆雨、扭转乾坤,如雷公电母临凡,这般手段,当世谁敢招惹?他此刻才真切明白,为何大清军队会全线退却——大明若有此等“神仙”坐镇,天下谁人敢犯?
任风遥见王公弼睁着“懵懂”的大眼睛,一闪一闪的不说话,心道:“老爷子,到底姜是老的辣啊,还和我比上演技了!”
他试探着诱导:“大人可是要卑职权宜决断?”
王公弼闻言,连同身旁两名官员,立刻点头如捣蒜。
远处山巅上,正透过望远镜观察的黑牛不禁疑惑:“那三人脖颈有疾么?咋点头个没完……”
任风遥暗自发笑,随即朗声宣告:“府台大人有令:今夜诸将深明大义,忠心体国,不与反叛同流,本官将奏明圣上,赦免尔等全部罪责!”
“今夜,全军就地扎营,不得妄动!”
他声调陡然转厉:“若有私自走动、暗通叛军者,杀无赦!凡制止叛乱或举报告发者,赏银千两,官升三级!”
王公弼心说:臭小子,我啥时候答应这些了啊!可又不敢否定,怕再引发新的兵变,只能无奈点头!
待到黑牛与红瑛姑率领一众黑衣黑帽、面覆黑巾的兵士现身时,本已放弃抵抗的刘泽清部众,更是彻底断了反抗的念头——看看,眼前众人几乎人手一把连发火铳,黑暗中还不知埋伏着多少精锐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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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续两日,崇祯皇帝始终处于极度的亢奋之中。“青石关大捷”,加之兖州城下、济南城下,共计歼灭东虏近三万!此等大捷,足以告慰列祖列宗。
白日里,他刚晋封首辅周延儒为太师,并决定嘉奖青石关“首功”刘泽清。周延儒保举刘泽清为提督山东军务总兵官,欣喜之中的崇祯也已准奏,只待兵部行文。
心情大好的崇祯让王承恩取来一壶御酒,破例让这位贴身太监陪饮两杯。王承恩小心翼翼地在旁伺候。
正饮酒间,小太监来报:锦衣卫指挥使骆养性有要事求见!
崇祯前两日还因锦衣卫情报迟误而恼怒骆养性,但早已被“青石关”大捷的喜讯冲淡。此时兴致正浓,便道:“宣。”
骆养性见圣上兴致正高,本不欲扰了兴致,但情势紧急,无奈行礼后,呈上密折:
“陛下,锦衣卫山东急报!”
崇祯不以为意:“念。”
见圣上面色还好,骆养性一咬牙念道:
“臣骆养性谨奏:
探得首辅周延儒与山东总兵刘泽清内外勾结、欺君罔上之重情,不敢不据实上陈。
一、去岁东虏入塞,周延儒督师通州,终日宴饮,畏敌如虎,竟纵虏骑满载而归。反虚报‘螺山大捷’,蒙蔽圣听,骗取恩赏。今刘泽清效仿其法,于青石关杀良冒功,抢夺友军首级,残害青州官兵四百余人,刀伤青州府千户,此皆效法阁臣弄虚作假之恶风!
二、周延儒暗中收受刘泽清重贿,为其谎报战功、遮掩罪责。二人书函往来,皆以‘师生’相称,结党营私,将朝廷纲纪视同儿戏。
尤有可骇者,臣属下任风遥侦知青石关大捷实非周延儒指挥、刘泽清所为!任风遥佥事与山东巡抚王公弼在青石关指摘刘泽清时,该逆竟于三军阵前口出悖逆狂言,诋毁圣上,直呼御讳且言辞污秽不堪入耳,公然藐视天威。
任佥事当即厉声呵斥:‘圣天子威严岂可辱!锦衣卫法度岂可违!朝廷纲纪岂可坏!’此语正气凛然,三军震动。其后方以雷霆手段擒拿元凶,尽显陛下钦差之威仪。
此事有山东巡抚王公弼亲眼见证,其所奏与臣侦得之情状若合符节。周延儒、刘泽清之辈,上欺君父,下虐军民,败坏纲常,实乃国朝心腹之患。
伏乞陛下圣断。”
读罢不敢抬头,又呈上王公弼奏折:
“臣王公弼谨奏:
……刘泽清见罪证昭然,竟口吐大逆不道之言,于三军阵前厉声咆哮曰:“此处臣不敢言”。其声震四野,三军皆闻。更遽然拔剑,欲屠戮钦使及我等以掩罪证。当是时,任佥事临危不乱,先以神火天雷慑其心魄,复以精甲利械摧其爪牙。然风遥非嗜杀之人,弹压叛军后即令三军缴械,止诛首恶,不累胁从。臣亲眼所见,任风遥于千军万马中执拿国贼,尽显锦衣卫忠勇本色,实乃社稷栋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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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暖阁内,烛火摇曳,将崇祯皇帝的身影长长地投在冰冷的金砖地上。
空气死寂,唯有崇祯指尖划过纸面的轻响,和他越来越粗重的呼吸声。
“啪!”
他突然猛拍案几,震得笔架上御笔乱颤。胸膛剧烈起伏,那张因常年忧患而早生皱纹的脸上,先是难以置信的震惊,随即被滔天怒火烧得通红。
“好!好!好!”
他连道三声“好”,一声比一声高亢,一声比一声凄厉,声音在空旷的暖阁里回荡,充满了刻骨的讽刺与暴风雨来临前的压抑。
“好一个当朝首辅!好一个山东总兵!”他一把抓起那两份奏折,死死攥在手里,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仿佛要将其捏碎,“周延儒!朕授你师保之尊,许你内阁首揆,你便是这般‘忠心’报朕的?!纵敌、谎报、结党……你与那严嵩何异?!”
他猛地转向一旁垂手侍立、大气不敢出的司礼监掌印太监王承恩,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颤抖:“承恩,你听见了吗?刘泽清那狗贼,那朕一手提拔的丘八,他在三军阵前,是如何辱骂朕的?!‘崇祯昏聩’!哈哈哈……他们当着朕的面满口忠君爱国,背地里便是这般看待朕的!”
剧烈的情绪让他咳嗽起来,王承恩连忙上前欲为他抚背,却被他挥手挡住。崇祯皇帝喘着气,目光再次落到奏折上,当读到任风遥那一段时,他眼中的狂怒渐渐被一种难以置信的、近乎酸楚的情绪所取代。
“‘陛下威严岂可辱!锦衣卫法度岂可违!朝廷纲纪岂可坏!’”他低声重复着任风遥在现场的怒喝,每一个字都念得很重。
忽然间,这位刚愎多疑的皇帝,眼圈竟微微发红。他抬起头,望向窗外漆黑的夜空,声音里带着一种深沉的疲惫和一丝终于找到依托的慰藉:
“承恩……你看到了吗?满朝朱紫,阁老督师,平日里道德文章做得花团锦簇,临到头来,竟不如一个年轻的锦衣卫佥事……不如一个任风遥!”
“只有他……只有他在那种时候,还记得朕的威严,还记得要维护朝廷的体统!他不仅用雷霆手段替朕拿回了颜面,他更是在万千将士面前,替朕出了这口恶气!”
他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声音已然恢复了帝王的冰冷与决断:
“传旨。周延儒,欺君误国,着革职拿问,交锦衣卫北镇抚司严审!刘泽清,大逆不道,即刻槛送京师,朕要亲自问他!”
“至于任风遥……”
崇祯看向骆养性,点了点头——他的手指在案上轻轻敲击了两下,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
“此人究竟是何等样人?所求的又是什么?……或许并非寻常爵禄可动其心……但他今日为朕挣来的这份尊严,朕,记下了!”
骆养性知道因为任风遥,自己也得到了圣上的眷顾,内心暗道;“小子,我帮了你大忙,你也该记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