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杰派来的竟是其族弟高猛,一个样貌粗豪的汉子。
见此人三十出头,人如其名,生得高大威猛,一张国字脸带着草莽间的悍气。甫一进门,他便单膝跪地,行了个标准的军礼。
“任帅!”高猛声如洪钟道,“俺大哥说了,满朝文武难觅英雄,您却在青石关阵斩东虏三万,扬了我华夏威名!真豪杰也!”
任风遥心中暗笑——这人说的是“华夏”而非“大明”,分明是听说他血洗沂水县衙之事,特来试探立场来了。
“高将军请起。”任风遥抬手虚扶。
高猛起身后仔细打量,不由疑惑:都传这位任大人一头银发,本以为至少年过四旬,不想面容竟不过三十,与自己倒是年若相仿。
带着一丝不解高猛递上礼单:“俺大哥在陕西和怀庆整军,既要防着山西的鞑子,还得盯着河南的流寇,实在抽不开身。特命末将献上——鎏金盔甲一副,大宛良驹五匹配波斯金鞍,纹银三万两,另缴获的鲁山玄铁六百斤,够打三百把精钢腰刀!”
“大宛马?太好了!”
任风遥扫过礼单,不由咂舌,真是大手笔。他好奇地起身细看那副鎏金盔甲。玄色底衬上蟠龙怒目,护心镜竟用西域琉璃磨制,甲片暗藏金丝云纹,分明是李自成麾下大将方能穿戴的珍品。
高猛落座后,那双锐眼便紧紧盯住任风遥,先前豪迈之气霎时转为混杂敬畏与审视的目光。
“任帅!”他声音依旧洪亮,却添了前所未有的郑重,“俺大哥接到军报,三天三夜没合眼!他让俺当面请教——青石关下阵斩三万真虏,您…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不等任风遥回答,他连珠炮般地道出所有边军将领的共识:
“自辽事起,我大明与东虏大小百余战,即便侥幸得胜,也多为击退,从未整建制全歼!野战更是十战九输!您这一仗,不止是大捷,这是…改天换日啊!”
任风遥微微一笑,示意他继续。
高猛激动地站起,几乎是在控诉:
“宁远锦州的车营,宣大蓟镇的铁骑,碰上东虏的重甲步兵和骑射,哪个不是拿人命去填?俺大哥在松山见识过,东虏的披甲兵中了三箭还能冲锋!您到底用了什么新式火器?什么阵法?士卒为何能不溃?”
他一口气问完,紧紧攥着拳头,仿佛答案关乎他自己的生死。这不仅仅是好奇,这是一个在绝望战场上看到一丝微光的将军,最本能的反应。
任风遥不知他是真不了解详情,还是有意试探,索性转开话题,反问道:“高总兵与东虏交过手?”
“交过!在松山外围!”高猛眼中闪过一丝屈辱,“俺们三千人马,被对方八百白甲兵一个冲锋就打穿了阵营…那是屠杀,不是打仗!”任风遥明白了,这应该是去岁由洪承畴带着参与的松锦之战。
高猛猛地抱拳:“任帅!俺大哥说了,只要您肯指点一二,莫说这些礼物,便是哪天让俺们配合您....也绝无二话!这关乎华夏气运,求任帅不吝赐教!”
任风遥指尖轻叩礼单。高杰此刻理应在陕西、河南与李自成残部周旋,却送来足以装备一营精兵的厚礼,所图定然非小。
“高总兵客气了。”任风遥摆了下手示意稍安勿躁。
待看茶过后,先转了一个话题:“如今中原糜烂,高总兵身在前敌,不知闯、献两方主力动向如何?”
“嘿!正要说这个!”高猛一抹嘴,眼中闪过凶光:
“李闯去年在汝州杀败孙传庭,如今气焰嚣张得很!他的人马少说二十万,开春后破了洛阳,上月已在襄阳跺着脚称了‘新顺王’! 听说设了六政府,拜了牛金星当宰相,摆明要坐江山了!”
他啐了一口:“张献忠那厮倒是滑溜,在湖广跟左良玉兜圈子。上月刚破了武昌,把楚王塞进竹笼沉了江,捞了百万金银!现下号称‘大西王’,正忙着造船练兵,看架势是要入川当土皇帝。”
任风遥若有所思:“如此说来,李闯已经意在关中了?”
“任帅明鉴!” 高猛拍腿,“李闯在襄阳磨刀霍霍,就等着秋高马肥时西进陕西!可笑朝廷那些阁老还在争该剿该抚——”
任风遥意有所指问道:“李闯打下那么多地方,都做了哪些治理?”
“治理?”高猛一愣,“他们从来都是抢完了金银和粮食,见无油水可捞,旋占旋走,继续下一地,哪里来的什么治理?!”
他突然压低声音,“不过...孙传庭孙督师,上月刚被皇上从诏狱里放出来,授了陕西总督!”
任风遥手中茶盏一顿。这位明末最后的帅才,终究还是被崇祯在帝国将倾时想起来了。
“孙督师如今何在?”
“正在潼关收拢溃兵!”高猛叹道,“末将来时路过,见潼关饿殍遍野,孙督师麾下连三日存粮都没有,还在带病整军。可叹啊...他要是早半年出山,局势何至于此!”
高猛重重叹了口气,刚才的豪迈之气荡然无存:“任帅,您是大英雄,明人面前不说暗话。俺大哥让俺来,送礼道贺是真心,但更是想给自己寻个指望。河南这地方,现在就是个绞肉场,地方上十室九空。东有鞑虏,西有闯贼,俺大哥现在是进退两难。朝廷的粮饷是指望不上了,万一……万一陕西孙督师那边再顶不住,俺大哥这几万弟兄,总得有条活路吧?”
他向前探身,压低声音:“俺大哥说,满朝文武,只有任帅您在真打鞑子,是真豪杰。山东与河南唇齿相依。若任帅日后有意经略中州,俺大哥愿为前驱!别的不敢说,冲锋陷阵、扫荡流寇,咱‘翻山鹞’的弟兄绝不含糊!
“任帅,俺大哥说,只盼届时任帅能看在今日情分上,给兄弟们一个立足之地。”
任风遥看着这个瞬间卸下伪装、真情流露的汉子,心中了然。这,才是高杰派他来的真正目的。
都说拿人手短,任风遥也没例外。
见高猛做派,分明已将他视为一方诸侯。对方既表“真心”,自己也该有所表示。
任风遥推开窗户看向花园,那株海棠花居然已悄然绽放了。
沉默片刻,他灵机一动,忽然转身笑道:“高将军,三日后,青石关会有场“山东国计民生发展大会”,若是方便,不妨留下瞧瞧。如何?”
高猛怔住——他见过各路官军要么空谈忠义,要么公然搜刮,这乱世竟还有人琢磨“国计民生”?粗豪的脸上首度现出困惑与郑重:
“得嘞!俺倒要看看,任帅怎么在乱世里变出花花乾坤!”
送走高杰使者,任风遥并未立即召见吴三桂的特使。他在书案前静坐片刻,随手拿起那本《儒家思想浅析》。
“为人谋而不忠乎…”他轻声念道,眉梢微挑,“替人办事要尽心尽力,这话听着倒实在。”
他向后一仰,椅腿离地,自语道:“看来儒家最初的‘忠’,讲究的是待人接物的诚信负责,与效忠君王并无必然关联。”
哗啦翻过数页,目光停在“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一句。
“有意思!”他眼中一亮,“这是双向的约定!君主以礼相待,臣子才尽忠职守。”此时的“忠”,重在臣子恪尽职守、辅君治国,是对于职责本身的忠诚,而非对君主个人的盲从。
待到读至孟子那段掷地有声的话:“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时,任风遥缓缓点头。这番话历经千年,依然闪耀着人格尊严的光辉——忠诚从来不是无条件的。
他的目光继续往下,待读到汉武帝时代,不由坐直了身子。
“原来如此...”他低声自语。
当年那位雄主要强化集权,正需要一套统一的思想。而董仲舒那份“推明孔氏,抑黜百家”的对策,恰逢其时地递到了御前。武帝深以为然,遂将儒学定为官学,独尊一脉。
任风遥的指尖轻轻敲击书页。就是从这一刻起,“忠”的味道开始变了。
“君权神授”、“三纲五常”...一个个精致的理论枷锁被精心打造,原本双向的道义责任,开始悄悄转向对皇权的单向服从。
及至宋明,程朱理学更将“忠”与永恒“天理”捆绑。读至朱熹所谓“天下之定理,无所逃于天地之间”,他几乎失笑——好一个“无所逃”,臣子对君主的忠诚竟成了天理的体现,成了不可违背的道德准则。这分明是要让天下人连质疑的念头都不敢有。
合上书卷,他独坐案前,指尖无意识地轻叩桌面。
方才在书卷中厘清的千年脉络,此刻仿佛化作一面冰冷的铜镜,照出了高杰、吴三桂、洪承畴、郑芝龙这些人在历史扭曲的倒影。
穿越到明末,身在局中后,他看清了两件事,而这让他心绪难平。
第一,在这一世的每个人,包括自己,原来都只是在为自己寻找一条出路。所谓的忠臣、贰臣,剥开那层道德外衣,内核无非是乱世浮生中,一个灵魂在求生与求安间的挣扎。高杰寻求乱世中还能有他的一席容身之地,那吴三桂困于山海关,前有虎狼后有追兵,何尝不也是在找一条活路?
第二,也是更讽刺的一点:在这个将“忠心”喊得最响的文明里,忠心的“对象”本身,就是最善变的。到底该忠于什么?是君主?是朝廷?是文化?还是一个抽象的“天理”……
思及此处,任风遥感到一种深切的茫然。
若按先贤最初的标准——“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是君主失礼失国在先。若按孟子的激辩——“君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是朝廷视武将如工具,寒了天下人心。
那么,这些人后来的抉择,究竟是该受千古唾骂的“不忠”,还是在扭曲规则下的“求生”?那把高悬于历史之上的道德铡刀,究竟承载着多重的分量?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投向门外静候的吴三桂特使。那人所代表的,不再只是一个简单的未来叛将,而是一个在历史洪流中,被所有宏大意旨——忠君、华夷、道统——同时撕扯的、活生生的魂灵。
“请吴三桂的特使进来吧。”
他最终说道,声线平静无波,只余一个试图理解时代悖论之人的深沉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