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巡抚衙门·签押房。
二月的济南,寒意未消。签押房内,两只银丝炭盆烧得正旺,映得四壁书架上的典籍泛着暖光。山东巡抚王公弼与锦衣卫佥事任风遥分主宾端坐于花梨木太师椅上,中间隔着一张紫檀嵌螺钿茶案。
这位年届五旬的封疆大吏虽鬓角已染霜色,眉宇间却仍存着读书人的儒雅之气——他出身河内王氏,以孝闻于乡里。历史记载,当年因老母病重,曾三上辞表乞归侍疾。为官上,碍于官场惯例,和青州府的赵文琦一样,也多少收受些“冰敬”“炭敬”;但在钱粮征收、刑名断案上还算为官清正,不肯过分苛虐百姓,去岁治理黄河水患时更曾三日不眠驻守堤上。
此刻他细细打量着眼前的年轻人,目光在那头与年龄极不相称的华发上停留片刻,心中暗惊:这便是那个在沂水屠尽贪官、在青州惩治高通判、大疫活人无算、被皇上特简超擢的任风遥?竟如此年轻!——却不知何事白了少年头!
“任佥事,”王公弼欠身拱手,语气里带着七分敬佩三分试探,“去岁山东大疫,若非佥事献出神药,恐今日济南城与山东已是十室九空。此乃造福百姓之盛举,此恩此德,山东百姓不敢或忘啊。”
任风遥早在来时便用“空间”大致了解了下此人——万历四十七年进士,历任知县、知府,以治河有功升至巡抚,母丧时结庐墓侧守孝三年,是个难得的实干派。此刻见他谈吐从容,气度端方,不由暗叹大明科举确能选出真才。
“抚台大人过誉了。”任风遥回礼。
“今日来访,是有一事相托。清军此番北退仓促,遗下大批粮秣辎重,现都在我处。这些本是他们劫掠所得。风遥理解大灾之后的大难,愿尽数移交,由抚台大人主持,看看归还苦主,或用于灾后重建,安顿流离失所的百姓。”
王公弼连日来正为赈灾事项犯愁,听闻此言眼中顿时闪亮,身子不自觉地前倾:“不知……数目几何?”
“约计粮食两千万斤,锦缎千匹,现银十万两。”
“什么?!”王公弼霍然起身,官袍袖摆带翻了茶盏,
“居然有这么多?苍天有眼!……此真乃雪中送炭,解我山东倒悬之急啊!”
他激动得声音发抖,胡须微颤,焦头烂额的重压顿时感觉轻了大半。惊喜中正待细问这批惊人物资的来历,却见一名青衣侍卫快步趋入,单膝跪地:
“禀抚台,锦衣卫总旗李鼎有十万火急军情求见任大人!”
不待王公弼颔首,李鼎已疾步入内。他风尘仆仆,铁青的脸上混着汗渍与污垢,任风遥见其眼中含着一触即燃的悲愤怒火。
“抚台!任大人!”李鼎声音嘶哑如破锣,
“刚刚收到青州赵知府快马报信,刘泽清——”
李鼎顿了一顿恨恨道:“那国贼——听闻青石关有大批清军尸骸,带大队赶去,打着“清理战场”的旗号明火执仗的去抢功!”
“他带兵去抢功就算了,可遇到听您指令正在清理现场的陈千户,陈千户据理力争,意图阻止,不料刘泽清胆大妄为,竟当场纵兵行凶!陈千户为护我军资,被他一刀劈在左臂,青州“安民团练”四百余儿郎亦血染关前!这畜生——连伤员都不放过,补刀取首,也当做了军功!同时,青州府在现场整理出的所有物资、首级,亦尽数被其抢掠一空!”
“哐当——”
任风遥手中的霁蓝釉茶盏应声而碎,瓷片混合着茶水溅了一地。他缓缓起身,周身散发的杀气让炭火都为之一黯。
王公弼心头一凛,猛然想起眼前这位爷当初在沂水县衙屠尽百余贪官污吏的雷霆手段,不禁手心冒汗,不知今日又要掀起怎样的血雨腥风。
就在任风遥目眦欲裂的时候,李鼎的目光急切地扫过王公弼,又重重落回他脸上。
任风遥警醒过人,恍然明悟——是了,若此刻去拼个你死我活,纵能将刘泽清所部灭于掌故之间,但是,毕竟他的手下都还算大明军伍。因一时之怒,让华夏自相残杀,这般亲者痛仇者快的蠢事,他任风遥还真不能做!
“好一个山东总兵……”
任风遥齿缝间挤出的声音冷如冰刃,“杀良冒功,残害同袍,欺君罔上,无视大明律法!这煌煌天理,都被他踩在脚下了么?!”
李鼎暗暗颔首。知道任风遥已明白了借朝廷之力,行堂堂正正之师的大道!
但见任风遥深吸一口气,眼中血色渐退,取而代之的是某种更可怕的东西——一种冷静到极致的杀意。他转向王公弼,一字一句如铁钉砸进木板:
“抚台大人都听见了?”
“圣上任命卑职时曾口谕与我:朕的刀,要斩的是天下的蛀虫,是那些欺压百姓、败坏江山的贪官污吏!刘泽清此獠,杀良冒功者,是为不仁;残害同袍者,是为不义;欺君罔上者,是为不忠;祸乱山东者,是为不孝!此四罪俱全,我任风遥今日便要替天行道,拿了此国贼!”
王公弼心头巨震。他早知边军跋扈,却不想刘泽清竟猖狂至此!更令他心惊的是眼前这个年轻人——方才那瞬间爆发的杀气宛若实质,转瞬间又能化作冰封的理智。这等收放自如的狠绝,他为官三十年未曾见过。
只见任风遥郑重抱拳:“今日便请大人做个见证,任风遥要替皇上,拿了这祸国殃民的国贼!”
“任佥事……”王公弼喉头发干,“刘泽清麾下有三万边军,皆是百战老卒……”
任风遥轻蔑一笑:“抚台大人只需做个见证。今夜过后,山东不会再有什么刘总兵了!”
——
青石关外,刘泽清大营。
刘泽清居然和清军副帅图尔格选了一样的位置安营扎寨。他治兵确有一套,将抢掠来的金银拿出了一部分分赏诸将。
此刻,大军营地篝火连绵,人声鼎沸。中军帐前架着整只烤全羊,刘泽清踞坐虎皮交椅,看着麾下参将们争抢银锭。几个亲兵正抬着破败的清军棉甲当众焚烧,引得阵阵哄笑。
“大帅!”一个醉醺醺的千户举着酒坛嚷嚷,“这回的功劳,够弟兄们换个伯爵当当了吧?”
刘泽清嗤笑一声,将杯中酒泼进篝火:“等老子当了侯爷,带你们去江南快活!”
他们正在庆祝一场“来之不易”的“大捷”,全然不知,一道复仇的雷霆,正从济南城与青石关两面夹击,撕裂夜空,呼啸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