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舱之内。
从踏入这“方舱”的第一步起,红瑛姑便感到自己十余年的世界观,如同被重锤击中的琉璃,寸寸碎裂。
不对,红瑛姑发现,自己好像早就没了“世界观”,在任风遥提出“洋大人赠与说”的时候,她的世界观就已经稀碎了。
只不过,那时候看着一地的稀碎,还能安慰下自己:就是再碎,不还是有影不是?!可现在那,自己居然进入了“洋大人的世界”!
看自己脚下,地面洁净得不染尘埃;看周边,温润的金属与未知材料;吸一口气,舒畅到骨子里的通透感;而柔和温暖的光线,又将每一个角落照得毫发毕现。
她像一个骤然被抛入异界神话的凡人,手足无措,五感都在接收着无法理解的信息。
“消毒程序,最高等级,强制启动!”
“指令确认。”
这一声,将她已经离开身体的思维又拉了回来。她看到了二虎,而二虎,好像还是活生生的人,没长出翅膀,更没长獠牙,还是那个玉面温润的赵公子——只不过,怀里抱了一个女孩子。
按要求更换好服装后,二虎轻触控制面板,正式激活了“mhS-前沿部署型综合医疗单元”。
冰冷的电子音与二虎斩钉截铁的命令交替响起。红瑛姑听懂了每一个字,脑子却一片混沌,身体僵硬,只能眼睁睁看着无形的气浪拂过周身,看着机械臂精准轻柔地将昏迷的阿娜日安置在了中央那座泛着柔和白光的平台上。
在这个完全超越她认知的领域里,赵公子的每一个指令、每一个动作,都如同这方天地的法则,让她不由自主地产生了服从,甚至……感到一丝渺小。
“瑛姑,帮忙,褪去她上身衣物,小心避开伤口。”二虎的声音传来,冷静中带着温柔。
当红瑛姑的手下意识触到阿娜日腰侧衣带时,指尖几不可察地一颤。褪去一个少女的衣衫,尤其在自己心系之人面前……一股混杂着羞耻、为难与某种微妙嫉妒的情绪瞬间攫住了她。
她抬眼看向二虎,却撞入一双截然不同的眼睛——那里面没有丝毫杂念,只有全神贯注,只有清澈和冷静,如同拯救苍生的圣人。那专注过于纯粹,以至于瞬间涤荡了她心中那点属于俗世儿女的扭捏。
他不是在看一个女子的身体,他是在俯视一段生命。
她一咬牙,缓慢而小心地解开了阿娜日的衣衫。
少女光洁的脊背暴露在了柔和的舱内光线中,左肩胛下方那片伤口触目惊心。原本莹白的肌肤此刻肿胀发亮,中心区域已转为骇人的紫黑色,边缘爬满蛛网般的暗红血丝,一股若有似无的甜腥混合着腐败的异味隐隐散开——红瑛姑已经知道这女孩是为二虎挡的箭,心痛瞬间涌上心头。
不可避免的,少女曲线夸张的胸侧轮廓也落入了余光。红瑛姑脸颊晕热,下意识地想扯过什么遮挡这属于少女的私密。
“用这个。”
二虎适时递过来一大块洁白柔软的织物(无菌单),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阿娜日的伤口,声音温和道:
“盖住其他地方,只露出创面。瑛姑,我们现在是医者,眼里只有伤情,没有男女。”
他顿了顿,在操作仪器的间隙极快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里有信任,有托付。
“帮我稳住她,也稳住你自己。我们能救她。”
那句“瑛姑”和他话中隐含的“我们”,像一道暖流,更像一颗定心丸,瞬间抚平了红瑛姑心中大半的惶惑与羞窘。
她深吸一口气,依言展开无菌单,仔细覆盖好阿娜日的腰肢、手臂与未受伤的右背,仅在伤口处留下一个规整的窗口。
心中安慰自己:这一刻,公子“看见”的不是风月。
轻敲键盘,二虎熟练输入了一长串的程序指令:
“幽影扫描,最高精度,覆盖目标全身及毒素代谢路径建模!”
随着二虎指令,淡金色的光波如水银泻地,自平台上方流淌而下,轻柔包裹住阿娜日。紧接着,令人震撼的一幕出现了:半空中,阿娜日身体的透明影像徐徐展开,纤毫毕现。
红瑛姑也想像丫鬟一样晕过去。
全息影像中出现被高亮标记的、细长的异物轮廓——那枚折断在阿娜日体内的箭头,深深嵌在肩胛骨下方的肌肉与筋膜之间,距离重要的血管和神经丛仅毫厘之差。
更可怕的是,一道清晰的紫色轨迹自后背伤口蔓延开来,如同毒树的根须,迅速分化成无数细密的枝杈,侵入血管、淋巴,甚至有几缕险恶的紫线已探向心脏轮廓的边缘,狰狞地搏动着。
“雅典娜,分析异物清除,与毒素成分,制定中和与清除方案!”
“分析中……检测到复合生物碱、神经毒素及血液凝固酶……模拟抗毒血清合成……方案生成:优先血液净化,同步异物取出、组织清创与靶向解毒。”
“是否执行?”
“执行!” 二虎冷静施令。
电子音报出一个个闻所未闻的词汇,红瑛姑心神涣散。这已非她所知的任何江湖毒药与救治手段。
“麻醉完毕。妙手术式平台启动!执行方案第一步:微创血液体外循环净化!”
数支纤细如笔、末端闪着金属寒光的机械臂悄然探出,两支臂分别寻到颈侧与股间的特定位置,尖端弹出极细的中空软针,几乎不见血珠,便已悄无声息地刺入血管。
下一刻,暗红近黑、粘稠得不似活血的液体被缓缓引出,流入一组透明的、内有多层滤芯的装置。
红瑛姑眼睁睁看着那血液在流过某层滤芯,黑色杂质如同被无形之手吸附,沉淀下来。再流回少女体内时,血液已恢复了鲜活的殷红色。
同时,另一支机械臂将一小管泛着微蓝光泽的液体,稳稳推入静脉。
“生命织网报告:毒质浓度下降27%……心率回升……核心体温停止下降。”
二虎紧盯着空中跳动的数据和正在缓慢褪色的紫色网络,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但目光专注,没有丝毫放松:
“执行异物摘除!”
红瑛姑屏住呼吸,看着那支机械臂以堪比最灵巧绣娘的手法,顺着已切开的创口,极其轻柔地探入。它的动作稳定得没有一丝颤抖,在“洞察”模式的引导下,完美避开了所有健康的血管与神经,精准地抵达箭头所在。微型夹持器张开,稳稳扣住了箭头相对完好的尾部。
然而,就在尝试移动的瞬间,数据显示箭头的一个倒钩卡在了坚韧的筋膜组织上。
“遇到阻力。检测到组织钩连。”电子音提示。
“释放微量局部组织松弛剂,仅限附着点。”二虎紧盯着屏幕,下令道。
另一支辅助臂探出,伸出一根比发丝还细的注射针,在箭头被卡住的位置精确地注入微量的透明药剂。几个心跳的时间,数据显示局部筋膜张力下降。
“再次尝试摘除。”
主机械臂再次施加稳定而均匀的拉力。这一次,在全息影像的注视下,那枚带着暗沉血渍和诡异幽蓝光泽的箭头,被一点一点从组织深处完整地抽离出来,没有带出多余的组织,也没有引发明显出血。
当它彻底离开阿娜日身体的时候,红瑛姑才发觉自己紧攥的拳头,掌心已被指甲掐出深深的印痕。
二虎看了一眼那枚致命的箭头,眼神冰冷,随即迅速回归救治:“执行创口清创!”
主机械臂末端的激光发生器亮起一点冰冷的蓝白色光芒,精准地落在伤口紫黑区域的边缘,只听极其轻微的“嗤”声,发黑坏死的皮肤应声而开,切口平滑如线。机械臂动作稳定而迅速,轻巧夹起翻卷的坏死皮层,露出下方颜色暗沉、纹理模糊、甚至有些液化迹象的肌肉组织。
另一支辅助臂同步进行脉冲冲洗,将紫黑色的脓血与细微的坏死组织碎屑冲刷干净。
待最后一点可疑的暗色组织被切除,露出下方虽然受损但尚有血色的健康肌理时,二虎再次下令:
“受损组织修复。启用‘再生引导’程序,目标:完全清除坏死组织,促进健康肉芽再生,并抹除一切疤痕组织痕迹。”
一支更为精巧的机械手从平台侧方的密闭培养槽中探出,其“指尖”吸附着一团散发着柔和珍珠光泽的半透明凝胶。这凝胶被均匀、平整地填入那道清理干净的创口,在与组织接触的瞬间,仿佛有了生命般微微贴合、延展。
红瑛姑屏住呼吸,近乎痴迷地看着这超越想象的一幕——新鲜的创面边缘,在凝胶覆盖下,以肉眼可辨的速度,极其缓慢地开始向中心收缩、靠拢。
这不是寻常伤口的结痂愈合,而更像是……血肉在某种神秘力量的引导下,自主地、有序地重生。
都说专注的男人最有魅力。此刻的二虎,侧脸在仪器冷光的勾勒下显得棱角分明,汗珠滑过他紧抿的唇角和专注的眉眼。他时而凝视全息影像,时而快速在发光面板上输入指令,整个人散发出一种与神迹空间融为一体的、近乎神性的权威感与掌控力。
红瑛姑心中早已滔天巨浪。这绝非武功内力或人间智谋所能企及的领域,这是近乎“造物”的权能。而驾驭这股权能、正与阎王夺命的二虎,剥离了一切轻浮,只剩下极致专注与担当,这份男性气概,让她心弦被重重拨动,一股强烈的热流与悸动悄然漫过心田。
红瑛姑迷茫的自问:赵大哥,到底哪个是真实的你啊?
时间在无声的流逝。
“叮”,雅典娜的电子音报告“毒素清除率已达99.8%,生命体征稳定,进入深度修复睡眠”。一直如同绷紧弓弦的二虎,猛地松弛下来,踉跄一步,慢慢靠在控制台边,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
——
红瑛姑目睹了一场足以被称为神迹的救治。而更令她心神剧震的,是那个操控这场神迹的人。
她熟悉的那个赵公子——随性、豁达,有时甚至带着几分玩世不恭的赵公子——在此刻彻底隐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令她不由自主屏息凝视的存在。那双总是带着笑意的眼睛,那洞悉一切的全神贯注,仿佛执掌的不是医术,而是生命本身去留的权柄。
这个时刻的男人,太有魅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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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娜日的意识,沉沦在一片无边无际的酷寒与黑暗之中。
这里没有光,没有声音,只有彻骨的冰冷。沉重的压力从四面八方挤压着她,无法呼吸,无法呼喊,连思绪都仿佛被冻僵,只剩下无尽的、令人绝望的坠落感。
这便是死亡吗?还是我那如同寒夜的前路? 恐慌与无力感如同沼泽,将她一点点吞噬。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涣散之际,一点微光慢慢地,却坚定地刺破了永恒的黑暗。那不是耀眼的光芒,而是一种温润的、包容的暖意,初时如萤火,随即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温暖,如同冬日暖阳,又似母亲温柔的怀抱,将她缓缓包裹、托起。
令人窒息的冰冷与重压开始渐渐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宁与平和,仿佛漂泊已久的孤舟终于驶入了宁静的港湾,每一个细胞都在喟叹,每一缕精神都在舒展。她沉入了前所未有的、无梦的深度睡眠,如同回归了生命最初的胚胎。
不知过了多久,在那片温暖的混沌中,一个模糊的身影渐渐浮现。是她的赵哥哥。
他似乎在对自己微笑,那笑容带着令人心安的暖意,却又遥远而朦胧。
她心中涌起巨大的恐慌,怕这幻影消失,怕又重归冰冷。她用尽全力,想要伸手抓住他……指尖仿佛真的触碰到了某种坚实的温暖,暖意顺着指尖,一直流淌进冰封的心底。
睫毛如蝶翼般剧烈颤动,终于,她艰难地抬开了沉重的眼帘。
视线先是模糊一片,渐渐,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纯净无瑕、散发着均匀柔光的弧形穹顶,非木非石,陌生得如同仙境。
她微微转动僵硬的脖颈,看到了四壁流淌的幽蓝色光纹,看到了悬浮在半空、(显示着自己身体轮廓)各种奇异符号的透明屏……
“我...还活着吗?”
下一秒,她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牢牢锁定了站在发光屏前的背影——那身影正全神贯注地凝视着屏幕上跳动的光影与数据,侧脸在冷光的映照下,显得格外冷峻而专注。
一瞬间,所有的困惑、迷茫都消失了——这里,定是父王提及的、那座救他于必死的“银色仙宫”。而赵大哥……他竟然再次在这里,用宛如神只的力量,将她从“阎罗叹”的毒牙之下,硬生生夺回!
感激、激动、难以置信,如同决堤的狂潮,冲垮了她所有的矜持与心防。
她嘴唇轻轻微张,想要呼唤,声音却堵在喉间。
手指微微抬起,仿佛想穿透这段短短的距离,去触碰一下那道真实的身影。
所有汹涌澎湃、无法言说的情感,最终化作了两行滚烫的清泪,悄无声息地滑过苍白的面颊,没入鬓发之间。
就在这极致的悸动中,另一层迟来的意识,缓缓浮出。
她感觉到身上覆盖着轻柔的织物,温暖妥帖。但背部伤口处传来的,却是一种清凉湿润、紧密贴合的舒适感,与寻常布料截然不同。
一个念头如电光般掠过脑海:要处理背后那样严重的创伤……她的身体……在这奇异而毫无遮掩的所在……
一抹惊人的绯红,如同滴入清水的胭脂,倏然在她苍白如纸的脸颊上炸开,以燎原之势迅速蔓延至耳根、脖颈。
羞怯、慌乱、无措、以及一丝被“窥见”的惊惶交织袭来,她本能地想要蜷缩起身子。
这个细微的动作立刻牵动了背部新生的组织,传来一丝明确但不强烈的隐痛,让她瞬间清醒。
他是医者,他在救命。一个理智的声音在心底响起。
可……他终是男子,我终是女子,我才15岁,我的身子就.....挥之不去的羞赧让阿娜日彷徨了。
复杂的情绪在胸中激烈翻腾、冲撞。
慢慢地,最初的羞红如潮水般缓缓褪去,却没有留下空白,而是沉淀为一种深沉、决绝的信念。
她不再试图动作,也不再躲避,只是静静地躺在那里,任由泪水无声地流淌,目光却如同被焊住,须臾不离那道疲惫的背影。
那眼神之中,交织着劫后余生的脆弱,倾尽所有的感激,还有——悄然滋生、不可遏制的神奇决心。
“科尔沁福晋”的既定命运,被敲响了沉重而决绝的丧钟。
当然,也如古希腊神话一般,掀起了一场东方的“特洛伊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