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腊月二十三,小年。
雪停了几天,地上还积着厚厚一层,被来往的行人踩得瓷实,在阳光下泛着刺眼的白光。胡同里飘着糖瓜的甜香和炖肉的油气——再难的年月,到了小年,家家户户总要想法子弄点好吃的,祭灶王爷,也犒劳犒劳熬了一年的自己。
林家厨房里,李秀兰正忙着和面。案板上摊着一小盆白面,掺了玉米面,黄白相间。她挽着袖子,手上沾满了面粉,额头上沁着细密的汗珠。林晓月踮着脚在灶台边看锅,锅里炖着一小条五花肉,咕嘟咕嘟冒着泡,肉香混着酱油的咸香,勾得人直咽口水。
林建国坐在堂屋,手里拿着把小锤,正叮叮当当地修一个旧木凳。他手艺好,动作稳,每一下都敲在榫卯的关键处。修好了,他举起凳子晃了晃,满意地点点头,这才抬眼看了看窗外。
“修远呢?”他问。
“在他屋里呢。”李秀兰头也不抬,“说要看会儿书,让吃饭叫他。”
林建国“嗯”了一声,没再问。儿子最近越来越沉稳,话也少了,总是一个人待在屋里。他知道孩子心里有事,但具体是什么,林修远不说,他也不多问。孩子大了,有自己的路要走。
屋里,林修远确实在“看书”。
摊在桌上的是一本陈一手手抄的《本草拾遗》,纸页泛黄,边角卷起,墨迹有些模糊。但他看的不是书,而是书页旁边摊开的几张草纸。
草纸上画着复杂的图案——不是图画,是某种类似八卦又更繁复的阵图。这是《合沙奇书》炼丹篇中最基础的“五行聚灵阵”简化版。真正的炼丹需要丹炉、地火、灵药和精妙的控火法阵,他现在一样都没有。
但他有洞天,有灵泉,有那些年份尚浅但药性纯正的灵药。
更重要的是,他有想法。
这段时间行医,他见过太多被时代和贫困拖垮的身体。王奶奶的老寒腿一到冬天就疼得下不了炕,刘大爷中风后半边身子始终不利索,韩奶奶咳嗽的老毛病年年犯……还有父母日渐增多的白发,妹妹偶尔喊腿抽筋的抱怨。
医术能治病,但治不了根本的体虚和衰老。
除非,有能从根本上温和改善体质的东西。
林修远的目光落在草纸中央那个小小的圆形图案上。这是他反复推演后确定的简化方案:不用丹炉,用最普通的陶罐;不用地火,用炭火;不用复杂的控火法阵,靠神识微调;最主要的,不用完整的灵药,只用灵药生长时自然脱落的叶片、须根,以及灵泉稀释液。
这样炼出来的,不能叫“灵丹”,甚至连“丹药”都算不上。只能算是一种药性温和、能补益气血、祛除暗疾的“药丸”。
他管它叫“健体丸”。
名字普通,效果也普通——不会让人脱胎换骨,不会延年益寿,只是让身体少受点苦,让日子过得稍微舒坦些。
这就够了。
林修远收起草纸,闭上眼睛,神念沉入洞天。
药圃边,他早已准备好材料:三片人参老叶(自然脱落),两截何首乌细须(修剪时留下),一小把灵芝菌盖边缘的碎屑,还有半碗稀释了百倍的灵泉水。
这些东西,在洞天里是最不起眼的“边角料”,连兔子都不一定爱吃。但放在外界,任何一样都是难得的补品。
他意念微动,将这些材料移到洞天中央他事先清理出来的一块空地上。那里已经摆好了一个普通的陶罐——是李秀兰去年腌咸菜用旧了,准备扔掉的。罐子不大,肚子圆鼓鼓的,罐口稍窄,正好适合小火慢熬。
旁边是一小堆精选的木炭,炭质均匀,燃烧稳定。
林修远没有立刻动手。他盘膝坐下,调匀呼吸,让心神彻底沉静下来。
炼丹,哪怕是简化到极致的“制药”,也需要绝对的专注。火候的掌控,药性的融合,时机的把握,差一丝一毫,效果都可能天差地别。
一刻钟后,他睁开眼睛。
指尖一弹,一点火星落在木炭上。炭块慢慢红了起来,发出均匀的热量。他将陶罐架在几块石头搭成的简易灶台上,倒入灵泉水。
水渐渐温热。他依次放入材料:先是人参叶,再是何首乌须,最后是灵芝碎屑。每放一样,他都用一根自制的竹棍轻轻搅动,同时神念如丝,渗入水中,感知着药性释放的细微变化。
水温渐高。陶罐里,清水渐渐变成浅褐色,药香开始弥漫——不是浓郁扑鼻的那种香,而是淡淡的、带着草木清气的药香。
林修远全神贯注。
他“看”到,人参叶中的温补之气最先析出,像一缕缕淡金色的细丝,在水中缓缓游动。接着是何首乌须的养阴之性,呈现深褐色,与人参的阳气开始交融。最后是灵芝碎屑,它不温不凉,药性中和,像一位沉稳的调解者,让前两者的药性更温和、更持久。
火不能大,大了药性会燥;不能小,小了药性不出。林修远神念微动,精准控制着炭火的温度,让陶罐里的药液始终保持将沸未沸的状态。
时间一点点过去。
洞天里没有日夜,但林修远能感觉到,至少过去了两个时辰。陶罐里的药液已经从浅褐色熬成了深褐色,体积减少了七成,变得浓稠如蜜。药香也沉淀下来,不再飘散,而是内敛在药液之中。
最关键的时刻到了——收膏成丸。
林修远撤去炭火,让陶罐自然冷却。待温度降到温热时,他取出一早准备好的蜂蜜——这是托人从乡下带来的土蜂蜜,质地纯正。将蜂蜜倒入药膏中,用竹棍快速搅拌。
蜂蜜的甘甜与药膏的微苦交融,形成一种独特的、令人舒适的香气。在搅拌中,药膏渐渐变得柔韧,可以塑形。
林修远洗净双手,取出一小团药膏,在掌心搓动。他的动作很轻,很柔,像是呵护什么易碎的珍宝。渐渐地,药膏被搓成一颗龙眼大小的褐色药丸,表面光滑,泛着温润的光泽。
成了。
他小心翼翼地将药丸放在准备好的干净瓷盘里。接着是第二颗,第三颗……一共搓了十二颗,整齐地排列在盘中。
做完这一切,林修远长长舒了口气。
后背已经被汗湿透,不是热的,是心神高度集中后的虚脱。他靠着洞天的灵脉调息了片刻,才恢复了些精神。
他拿起一颗药丸,放在鼻尖轻嗅。
药香纯正,不燥不腻。用指甲轻轻刮下一点粉末尝了尝——微苦,回甘,药性温和绵长,确实是他想要的效果。
这“健体丸”,普通人每月服用一颗,连续三个月,能显着改善畏寒怕冷、腰膝酸软、气短乏力等症状。对于年长体虚者,长期服用(每月一颗),能缓慢固本培元,减轻慢性病痛。
没有立竿见影的神效,没有脱胎换骨的奇迹。
只有细水长流的滋养,只有润物无声的改善。
这就够了。
林修远将药丸小心收好,只留一颗在手中。他退出洞天,回到自己屋里。
窗外天色已暗,厨房传来炒菜的滋啦声和妹妹的欢笑声。小年了,该吃团圆饭了。
他走到堂屋。李秀兰刚把最后一道菜——白菜炖豆腐端上桌。林晓月摆好了碗筷,看见哥哥出来,眼睛一亮:“哥,就等你了!妈今天炖了肉!”
林建国从里屋出来,洗了手,在桌边坐下。一家四口围坐,昏黄的灯光下,饭菜热气腾腾。
吃饭时,林修远看似随意地说:“妈,我前几天看医书,找到一个温补的方子,做了点药丸。您和爸年纪大了,冬天容易手脚冰凉,以后每个月吃一颗,养养身子。”
说着,他把那颗药丸拿出来,放在桌上。
药丸褐色的,很普通,看不出什么特别。
李秀兰愣了一下,看看药丸,又看看儿子:“你这孩子……妈身体好着呢,不用吃这些。”
“不贵,我自己采的药材做的。”林修远把药丸分成两半,一半递给父亲,一半递给母亲,“就当是儿子的一点心意。晓月还小,不用吃。”
林建国接过那半颗药丸,放在手心看了看,又抬眼看了看儿子。灯光下,儿子的眼神很清澈,很认真。他忽然笑了,点点头,把药丸放进嘴里:“行,我儿子做的,我吃。”
药丸入口微苦,很快化开,变成一股温润的暖流,顺着喉咙下去。不过片刻,林建国就觉得胃里暖洋洋的,连带着手脚都暖和了些。他有些惊讶,但没说什么,只是又看了儿子一眼。
李秀兰见丈夫吃了,也把药丸放进嘴里。她的反应更明显些——常年做针线活,她的眼睛一到晚上就看不清,可这会儿,她觉得眼前似乎清亮了些,虽然变化很微弱,但确实有。
“修远,”她轻声说,“这药……挺好。”
“嗯。”林修远低下头,扒了一口饭,“以后每个月我都做。您和爸别嫌麻烦。”
“不麻烦,不麻烦。”李秀兰笑着,眼眶有点湿。她给儿子夹了一筷子肉,“你多吃点,看你瘦的。”
林晓月在旁边眼巴巴地看着:“哥,我也想吃……”
“你还小,用不着。”林修远给她夹了块肉,“等你长大了,哥给你做更好的。”
“说定了啊!”林晓月眼睛亮了。
一顿饭,吃得暖意融融。
饭后,林修远帮母亲收拾碗筷。厨房里,李秀兰一边洗碗一边说:“修远,妈知道你孝顺。可你也别太累着自己,天天看书、做药,还要出去给人看病……”
“妈,我不累。”林修远擦着桌子,“能做点有用的事,我心里踏实。”
李秀兰转过头,看着儿子挺拔的背影。昏黄的灯光下,儿子的侧脸已经有了成年人的轮廓,沉稳,坚毅。她忽然想起儿子刚重生回来时,那个瘦瘦小小、头上裹着纱布的样子,眼睛一酸。
时间过得真快啊。
收拾完厨房,林修远回到自己屋里。他没有立刻进洞天,而是坐在窗前,看着窗外夜色中积着雪的屋顶。
手里还剩下十一颗“健体丸”。
他在心里盘算着。
王奶奶一颗,刘大爷一颗,韩奶奶一颗……前院阎埠贵,虽然之前有过犹豫,但终究没做什么对林家不利的事,还暗中维护过,也给一颗。还有后胡同的孙嫂子,铁蛋病好后身子一直虚,也该补补。
这样算下来,十一颗刚好够。
他会用最隐蔽的方式给他们。可能是“看病”时“顺便”给的“调理药丸”,可能是夜里悄悄放在窗台上的“不明礼物”。不张扬,不施恩,只是默默地,给那些善良的、值得帮助的人,一点力所能及的温暖。
就像父亲用技术守护厂里的尊严,就像叔叔用原则守护家族的安稳,他也要用自己的方式,守护这条胡同里残存的人情味和希望。
窗外的雪又开始下了。
细密的雪沫子,在夜色中静静飘落,覆盖了白天的脚印和车辙,把世界重新变得洁白、安静。
林修远收回目光,轻轻关上窗。
屋里,炉火正旺。
这个冬天还很漫长。
但他已经准备好了。
用医术,用丹药,用这身悄然成长的力量,还有这颗始终温热的心。
去温暖能温暖的,去守护该守护的。
一步一步,踏踏实实地,走好眼前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