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珩的赏识
城西别院的宁静,终究是被打破了。一封鎏金洒花的精致请柬,由一位身着体面、言谈却不失倨傲的谢府长随,亲自递到了影三手中,而非沈清言本人。请柬措辞雅致,以翰林院清流文会的名义,特邀新科亚元“林言”公子赴“揽翠苑”赏秋赋诗,共襄雅集。
这一次,不再是探询,而是近乎不容拒绝的邀约。谢珩的名字,赫然列在发起人的首位。
影三将请柬放在书案上,冰冷的视线落在沈清言身上,没有任何建议,只有等待。那沉默本身,就是一种压力。沈清言明白,一直避而不见并非长久之计,过于特立独行反而引人疑窦。尤其是谢珩这等清流领袖的面子,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拂逆。
他深吸一口气,脸上露出恰如其分的荣幸与忐忑,低声道:“谢大人厚爱,学生……学生惶恐,定准时赴约。”
揽翠苑并非权贵私邸,而是一处对外开放、以景致清雅闻名的园林。今日却被谢家包下,用以举办文会。亭台楼阁,曲水流觞,丹枫如火,黄菊似金,景致确实怡人。与会者多是些年轻官员、有名望的秀才举人,以及少数几位如谢珩般地位超然的清流前辈。衣冠楚楚,谈笑风生,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茶香与一种属于文人圈层的、矜持而风雅的气息。
沈清言依旧是一身半旧不新的靛蓝直裰,在这群或多或少都有些来历背景的文人中,显得格外扎眼,如同鹤群里的灰雀。他一入场,便感受到了无数道目光或明或暗地扫来,好奇、审视、轻蔑、探究……不一而足。他低着头,尽量缩小自己的存在感,跟在引路的仆人身后,寻了一个最不引人注目的角落位置坐下。
影三如同附骨之疽,远远地站在廊柱的阴影里,与这风雅场合格格不入,却又无人敢上前驱赶——谁都知道,这位“林亚元”是摄政王“关照”的人。
诗会循例进行。行酒令,飞花令,即景赋诗……才子们争相逞才,妙语连珠,诗词歌赋信手拈来,引得阵阵喝彩。沈清言始终沉默着,偶尔被迫接令,也只作些中规中矩、毫不出挑的句子,勉强应付过去,完全符合一个“侥幸中举、见识有限”的寒门学子人设。
他乐得被忽略,暗中却将【基础观察力】和【听力强化】催至极限,如同海绵般吸收着场中的信息。谁与谁交好,谁与谁有隙,谁在暗中较劲,谁又试图巴结谁……种种细微的人际关系和政治倾向,在他脑中逐渐勾勒成图。
【叮!检测到工部某员外郎之子试图作诗颂圣(马屁生硬),吃瓜值+10!】
【叮!检测到两位清流官员就边关策略发生轻微争执(理念不合),吃瓜值+20!】
【叮!检测到某世家子弟暗中嘲讽寒门学子(用语刻薄),吃瓜值+15!】
吃瓜值缓慢增长,但他期待的那个名字,却始终未曾触发系统的提示。
直到诗会过半,话题不知怎的,转到了前朝一位因变法失败而身败名裂的名臣身上。众人议论纷纷,多是指责其操切激进、罔顾国情、最终祸国殃民。
就在一片贬斥声中,一个温和却清朗的声音忽然响起,带着一丝审慎的探究:“诸公所言固然有理。然则,观其‘方田均税法’之初衷,亦是为了抑制豪强兼并,缓解贫富悬殊,充实国库。其法虽败,其虑是否全然无可取之处?后世革新,当如何取其精粹,去其弊病,而非一概否之?”
发言者,正是坐在主位附近的谢珩。他面容温润,眉眼疏朗,并无咄咄逼人之态,只是提出了一个不同的思考角度。
场中顿时一静。这个话题有些敏感,涉及土地兼并和赋税,弄不好就会得罪人。多数人选择噤声,或含糊其辞。
沈清言心中一动。这是个机会,一个既能适度展现价值(符合萧绝的期望),又不会过于出格的方式。他沉吟片刻,在众人沉默的间隙,用不大却清晰的声音谨慎开口:
“学生浅见……或可虑及‘摊丁入亩’之简化?将丁银摊入田亩征收,或许可免去无地贫民之丁税苦楚,亦可使税赋更均……然此需大量清丈土地,耗时耗力,易生贪腐,需配以严厉监察……或可先于小范围试行……”
他将前世模糊了解的“摊丁入亩”概念,用最朴实的语言、最谨慎的态度抛出,并立刻强调了其执行难点和风险,显得像是在前辈启发下的、不成熟的一点随想。
话音落下,场中更静了。
许多人都用一种惊异甚至略带愕然的目光看向这个角落里的寒门举人。这想法……太大胆!太直接!甚至有些离经叛道!但细细一想,却又似乎直指时弊核心,并非毫无道理!
谢珩的目光,终于第一次真正地、专注地落在了沈清言身上。那目光中带着毫不掩饰的惊讶和浓厚的兴趣。他并未立刻评价这个想法本身,而是微微颔首,问道:“观你年岁不大,竟能思及赋税根本?可是平日对此有所研习?”
沈清言立刻起身,恭敬地回答:“学生不敢。只是自幼见乡间贫户困于丁税,卖儿鬻女者时有发生,故常有所思。方才听得谢大人与诸公高论,心有所感,胡言乱语,让大人见笑了。”他将动机归于朴素的民间观察,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谢珩眼中欣赏之意更浓。不卑不亢,有见识,却又懂得藏锋,知进退。这比那些只会夸夸其谈的纨绔子弟,强了何止百倍!
“不必过谦。能由小见大,由近虑远,便是读书人的本分。”谢珩的语气温和了许多,“你叫林言?今科乡试亚元?那份策论,我亦看过,关于北境之策,颇有见地。”
他竟主动提及此事!周围众人神色各异。
沈清言心中警铃微作,面上却只有惶恐:“学生拙作,侥幸得座师青眼,实感惭愧。”
谢珩笑了笑,不再多言,转而与旁人说话,但显然,他对这个名叫“林言”的寒门才子,已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接下来的诗会中,他偶尔会将话题引向经世致用的方向,并有意识地给沈清言递话头,让他能适度发挥。
沈清言小心翼翼地应对着,每一句话都经过斟酌,既不过分出挑,又能显露出扎实的功底和不同于常人的思考角度。他沉稳的气度(强装出来的)和偶尔闪现的新颖见解,不仅让谢珩频频颔首,也引得在场几位真正有学问的清流官员侧目。
【谢珩?风光霁月,名声倒是不错……】沈清言一边应对,一边暗自思忖,【可他如此明显的示好,系统为何毫无反应?一点吃瓜值都没有?难道在他身上,并无重要‘瓜点’?或者说……他本身并非‘剧情关键人物’?】
这反常的平静,反而让他心中更加警惕。事出反常必有妖。
诗会终了。众人散去时,谢珩特意走到沈清言面前,勉励了几句“用心举业,将来为国效力”的场面话,语气真诚,毫无架子。
沈清言恭恭敬敬地行礼谢过,态度谦逊有礼,却始终保持着一种不易察觉的疏离。
离开揽翠苑,回到别院书房。沈清言屏退左右(虽然知道影三肯定在附近),独自坐在窗边,眉头微蹙。
谢珩的赏识,如同一把双刃剑。好处是显而易见的——有这位清流领袖的青睐,许多低层次的骚扰和试探果然消停了不少,至少明面上,那些世家爪牙要动他,也得先掂量一下谢珩的态度。他在士林中的名声也更响亮了,“寒门才子”的形象更加深入人心。
但坏处则是——他彻底被拉入了清流的视线,甚至可能被打上了某种潜在的标签。这无疑会加剧世家对他的敌意,也会让萧绝那边的监视和控制更加微妙和复杂。他仿佛站在了更明亮的灯光下,却也暴露在了更多瞄准的箭矢之下。
福兮?祸兮?
他摊开纸,却无心练字,只是用手指蘸了清水,在桌面上无意识地写下一个“谢”字,又缓缓抹去。
窗外,秋意渐浓。
山雨欲来风满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