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功宴的喧嚣如同潮水般退去,留下的是摄政王府书房内死寂的冰冷。夜已深沉,书房内只点了几盏昏黄的壁灯,将萧绝玄色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拉出一道漫长而孤寂的阴影。
他屏退了所有侍卫与内侍,偌大的书房只剩下他一人。空气中不再有宴席上的酒肉香气,取而代之的是一股逐渐弥漫开来的、清冽而辛辣的酒气。他并未像往常那般端坐于案后处理政务,而是随意地靠坐在窗边的软榻上,手中握着一个不甚雅致的白玉酒壶,直接对着壶口,仰头灌下一口又一口。
这不是闲适的品酌,而是带着明显发泄意味的闷饮。
宴席上的一切,如同走马灯般在他脑海中反复回放。秦灼那张英武坦荡、笑容爽朗的脸,在灯火下是何等的耀眼,何等的具有欺骗性!百官们的奉承,百姓们的欢呼,皇帝那毫不掩饰的欣赏……这一切,都像是在为他前世的死亡,涂抹上一层极其讽刺的油彩。
而最让他心头如同被毒蛇啃噬的,是秦灼看向沈清言时,那“真诚”的、带着“惺惺相惜”意味的眼神,是那看似无害的、提出“登门请教”的试探!
那只手,仿佛已经越过了无形的界限,试图伸向他牢牢圈定在羽翼之下、不容任何人染指的存在。
【醉红尘……】
【前世……毒杀……】
【秦灼……】
这些词语,伴随着烈酒灼烧喉咙的触感,化作冰冷的火焰,在他胸腔内疯狂燃烧。前世毒发时那撕心裂肺的剧痛,那意识沉入无边黑暗的冰冷与不甘,如同梦魇般再次清晰地席卷而来。而这一世,秦灼不仅依旧风光无限,甚至将主意打到了沈清言的头上!
一种混合着滔天恨意、深沉后怕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属于自己的珍宝被觊觎的暴怒,在他心中激烈冲撞。他惯常的冷静与自制,在这汹涌的情绪和酒精的双重作用下,正一点点被剥离。
酒,一杯接一杯,更确切地说,是一口接一口。辛辣的液体灼烧着胃壁,却丝毫无法浇灭心头的火焰,反而让那压抑了两世的负面情绪,如同找到了缺口,愈发汹涌地翻腾起来。他的眼神不再是以往的清明锐利,而是蒙上了一层阴郁的、带着血丝的暗沉。
……
沈清言在宴席结束后,并未立刻歇息。他心中始终萦绕着一股不安。萧绝在宴席上最后看他那一眼,虽然依旧平静,但他却能感受到那平静之下压抑的、几乎要失控的风暴。加之萧绝离席时周身那几乎凝成实质的低气压,让他无论如何也无法安心。
他特意去小厨房熬了一碗醒酒汤——他知道宫宴之上,萧绝虽未多饮,但心情郁结之下,回到府中难免需要这个。端着那碗温热的汤盅,他犹豫了片刻,还是走向了书房。
书房外守卫的侍卫见到是他,并未阻拦,只是无声地行礼让开。沈清言轻轻推开沉重的房门,一股浓烈的酒气便扑面而来,让他微微蹙眉。
昏暗的灯光下,他一眼就看到了那个靠坐在窗边软榻上的身影。萧绝微微仰着头,靠着榻背,闭着双眼,线条冷硬的下颌绷紧,手中还松松地握着那个几乎空了的白玉酒壶。平日里一丝不苟的王袍领口微微敞开,露出小片锁骨,平添了几分罕见的落拓与……脆弱?
沈清言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他放轻脚步,走了过去。
似乎是听到了脚步声,萧绝紧闭的眼睫颤动了一下,缓缓睁开。那双深邃的眼眸此刻因酒意而显得有些迷离,少了平日的冰寒冷冽,却多了几分沉郁的、未加掩饰的疲惫与……某种深藏的痛楚。他目光有些迟缓地聚焦在沈清言身上,定定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王爷,”沈清言将手中的醒酒汤轻轻放在榻边的小几上,声音放得极轻,“您喝多了,用些醒酒汤吧。”
萧绝没有去看那碗汤,目光依旧牢牢锁在沈清言脸上。他沉默着,那眼神复杂难辨,像是在确认眼前人的真实性,又像是在透过他,看着某些遥远的、血色的过往。
良久,他才沙哑地开口,声音因酒精而更加低沉磁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混沌:“……你来了。”
简单的三个字,却仿佛蕴含着千言万语。
沈清言在他这般目光注视下,有些不自在地移开了视线,低声道:“下官见王爷宴上饮了些酒,担心……”
“担心什么?”萧绝打断他,语气带着一种酒后特有的、直白的执拗,“担心本王……被那杯‘庆功酒’毒死吗?”
他的话如同惊雷,猛地炸响在沈清言耳边!
沈清言倏然抬头,震惊地看向萧绝。只见对方嘴角勾起一抹极其冰冷的、带着自嘲与无尽恨意的弧度,那双迷离的眼眸深处,翻涌着的是几乎要将他吞噬的黑暗记忆。
“他不会的……”萧绝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沈清言说,声音低哑,“他现在……还不会。他要的是军权,是声望,是……一步步地,把本王拥有的一切,都夺走……”
他的话语有些破碎,逻辑并不十分清晰,但那其中蕴含的深刻恨意与清醒的认知,却让沈清言心头巨震。他知道,萧绝说的是秦灼,说的是那前世的血仇!
“王爷……”沈清言喉咙发紧,不知该如何接话。他看到这样的萧绝,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酸涩与疼惜。那个平日里强大到仿佛无所不能的男人,此刻却被前世的阴影与现实的危机逼迫得借酒浇愁,流露出如此……不堪重负的一面。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去拿那碗醒酒汤,递到萧绝面前。
然而,他的手刚触碰到汤碗的边缘,一只滚烫的大手便猛地覆上了他的手背,力道之大,几乎将他的手按在了小几上!
沈清言浑身一僵,愕然看向萧绝。
萧绝不知何时已坐直了身体,凑近了他。浓烈的酒气混杂着他本身冷冽的气息,将沈清言整个人笼罩。他那双因酒意而泛着红丝的眸子,此刻锐利得惊人,死死地盯着沈清言,仿佛要将他灵魂深处都刻上属于自己的印记。
“他看你……”萧绝的声音沙哑而危险,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占有欲,“秦灼看你……那眼神,令本王想杀人。”
沈清言心脏猛地一跳,脸颊不受控制地开始发热。
“本王说过……”萧绝的手收紧,灼热的温度透过皮肤传来,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牢牢锁住沈清言有些慌乱的眸子,“你的命,是本王的。”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醉酒后特有的、褪去所有伪装的、赤裸裸的霸道与偏执。
“谁也不能碰。”
“谁也不能觊觎。”
“你,哪里也不准去,只能待在本王看得见的地方。”
这近乎蛮横的“圈地”宣言,在寂静的、弥漫着酒气的书房内回荡,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强势与……脆弱。
沈清言看着他眼中那不容错辨的紧张与后怕,感受着手背上那滚烫而用力的禁锢,所有想要抽回手的念头,都在这一瞬间烟消云散。
他知道了。
萧绝的醉酒,他的失控,他此刻这近乎失态的霸道……
一切的根源,都是源于那深植于灵魂的恐惧——恐惧失去,恐惧前世的悲剧重演,恐惧他视若性命的人,被那笑面虎染指、伤害。
他看着萧绝,在那双充满了血丝、写满了偏执与不安的眸子里,看到了自己清晰的倒影。
良久,沈清言轻轻地、几不可闻地,应了一声:
“嗯。”
他没有挣扎,没有反驳,只是任由那只滚烫的手紧紧握着自己,在那充满了占有欲的目光注视下,静静地、驯顺地,接受了这份源于恐惧与珍视的、密不透风的“圈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