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大婚与亲政的盛典余韵尚未完全消散,帝国权力平稳过渡的喜悦仍萦绕在朝堂之上,一场毫无征兆的风暴,却骤然袭击了这来之不易的安定核心。
那是一次寻常的朔望大朝会。年轻的皇帝萧宸端坐龙椅,处理着各部院呈报的政务,已然有了几分挥洒自如的气度。摄政王萧绝依旧立于丹陛之侧,玄色王袍衬得他身姿挺拔如松,冷峻的面容上看不出丝毫异样。唯有站在他斜后方的沈清言,凭借多年来的默契与关注,敏锐地捕捉到了他今日不同寻常的沉默,以及那隐在宽大袖袍之下、偶尔微不可察轻颤一下的手指。
朝会持续了近两个时辰,当司礼太监高唱“退朝”时,百官依序躬身行礼,准备退出大殿。萧绝亦如往常般,转身,迈步,准备离开。
就在他刚刚踏下丹陛第一级玉阶的瞬间,异变陡生!
他的身形猛地一个趔趄,仿佛脚下踩空,随即,一阵压抑不住的、撕心裂肺的剧烈咳嗽从他胸腔中爆发出来!那咳嗽声如此猛烈,完全不似常人,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震碎一般。
“王爷?!”近旁的几名重臣骇然惊呼。
下一刻,在无数道惊骇目光的注视下,萧绝猛地抬手捂住了嘴,但殷红的鲜血已然从他指缝间狂涌而出,滴滴答答,溅落在他玄色的王袍前襟和光洁如镜的玉阶之上,晕开一片刺目惊心的暗红!
他伟岸的身躯晃了晃,试图凭借强大的意志力稳住,但那积攒了太久的疲惫与创伤,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他钢铁般的防御。眼前一黑,他整个人便向着冰冷的地面栽倒下去。
“萧绝——!!”
一声带着惊恐与破碎的呼唤撕裂了大殿的肃静!一直密切关注着他的沈清言,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几乎是本能地,不顾一切地冲上前去,在萧绝彻底倒地之前,用自己单薄的身躯险险地垫住了他大半的重量。
朝堂之上,瞬间乱作一团!皇帝萧宸惊得从龙椅上猛地站起,脸上血色尽褪。百官更是目瞪口呆,难以置信地看着那尊仿佛永远不可能倒塌的“神只”,此刻竟如此脆弱地倒在沈丞相怀中,人事不省。
“传太医!快传太医!!”萧宸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慌与颤抖。
摄政王府,一瞬间被一种凝重到极致的气氛所笼罩。太医院院正连同几位医术最精湛的太医被火速召来,几乎是连滚爬爬地进了王府内院,跪在床榻前为萧绝诊脉。
沈清言紧紧握着萧绝冰凉的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一瞬不瞬地盯着太医们的每一个表情变化,心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连呼吸都变得困难。他看着榻上之人紧闭的双目,苍白如金纸的脸色,以及唇边尚未擦净的血迹,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过往的一幕幕:西域战场上为他挡下的淬毒暗箭,他昏迷数月,九死一生;巫蛊案发,他被构陷下狱,法场之上,他单骑劫刑场,浑身浴血,赤眸如疯……还有那些数不清的深夜,他在书房烛光下批阅奏章、筹划军国大事时,眉宇间难以化开的疲惫与沉郁。
多年征战积累的明伤暗创,西域奇毒对根基的侵蚀,巫蛊案带来的精神重创与巨大悲愤,以及这数年来殚精竭虑、独力支撑朝局、推行新政所耗费的无数心血……这一切,早已将这具看似强悍无比的躯体透支到了极限。如今,心头最大的重负(还政于帝)得以卸下,那根一直紧绷着的弦骤然松弛,所有的隐患便如同沉寂的火山,轰然爆发。
太医们轮流诊脉,神色越来越凝重,低声交换着意见,最终,院正颤抖着跪伏在沈清言和闻讯赶来的皇帝面前,声音充满了惶恐与沉重:
“回禀陛下,沈相……王爷……王爷此乃元气大损、五脏俱衰之兆啊!多年旧伤沉疴,郁结于心,加之劳心劳力,耗神过度,已然伤及根本……此次呕血,乃是本源崩摧之象……”
“可有治法?!”沈清言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院正叩首,艰难道:“若……若精心调养,或可……或可延寿数载。但……但王爷必须绝对静养,万不可再劳心劳力,尤忌忧思惊怒……否则……否则纵有仙丹,亦难回天……”
元气大损,需长期静养,不可再劳心劳力!
太医的话,如同最终的判决,重重砸在每个人的心头。皇帝萧宸踉跄一步,被内侍扶住,他看着榻上昏迷不醒的皇叔,眼中充满了复杂难言的情绪,有震惊,有悲痛,更有一种骤然意识到这座一直为自己遮风挡雨的巍峨山岳可能倾塌的恐慌。
沈清言缓缓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沉静的决然。他转向皇帝,深深一礼:“陛下,王爷病体沉重,需安心静养。朝中诸事,如今已有章可循,陛下可与众臣工酌情处置。臣……恳请陛下准允,容臣暂卸政务,于府中照料王爷。”
萧宸看着沈清言苍白而坚定的面容,看着他与皇叔紧握的手,心中五味杂陈,最终重重颔首:“准!皇叔之安康,重于一切!有劳沈相!”
自那一刻起,沈清言便寸步不离地守在了萧绝的病榻前。
他亲自试药,喂药,用温热的毛巾为他擦拭额头和手臂,处理他因虚弱而时不时渗出的冷汗。他摒退了大部分仆役,只留下最信得过的几人,将王府内外打理得井井有条,确保没有任何杂事能打扰到萧绝的休息。
当萧绝从漫长的昏迷中短暂苏醒,看到伏在榻边、眼下带着浓重青影却依然强打精神的沈清言时,他那双因虚弱而显得有些黯淡的赤眸中,闪过一丝痛楚与无奈。他想开口,却被沈清言用指尖轻轻按住了嘴唇。
“别说话,好好休息。”沈清言的声音温柔而坚定,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朝中有陛下,海疆有靖海卫,一切安好。你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养好身体。”
他拿起一旁的药碗,舀起一勺,仔细吹凉,送到萧绝唇边:“听话,把药喝了。”
萧绝看着他,那熟悉的、带着清浅药香的气息萦绕在鼻尖,那双清亮的眸子里盛满了不容错辨的担忧与深情。他沉默了片刻,终究是顺从地张开了嘴。
药汁苦涩,却远不及他心中翻涌的复杂情绪。他一生强势,习惯于掌控一切,保护所有他在意的人,却从未想过,自己也会有如此脆弱无力、需要被人精心照料的一天。而照料他的人,正是他倾尽所有也想守护的那一个。
窗外月色朦胧,室内烛火摇曳。沈清言细致地喂完药,又替他掖好被角,动作轻柔得仿佛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清言……”萧绝的声音极其微弱沙哑。
“嗯,我在。”沈清言立刻俯身靠近。
“拖累你了……”
沈清言握住他无力垂在床边的手,轻轻摇头,唇角努力扬起一丝让他安心的弧度:“说什么傻话。你忘了我们的约定了?山清水秀的小院,读书下棋,不问世事。你若是倒下了,谁陪我去实现那个约定?”
萧绝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在烛光下温柔而坚定的眉眼,心中那片因病情而生的阴霾,似乎被悄然驱散了几分。他反手,用尽此刻微弱的力气,回握住沈清言的手。
“好……”他闭上眼,声音几不可闻,“为了……那个约定……”
沈清言看着他重新陷入沉睡,呼吸虽仍微弱,却比之前平稳了许多,一直强撑着的坚强才稍稍松懈,无尽的疲惫与后怕如同潮水般涌上。他将额头轻轻抵在两人交握的手上,闭上眼,任由一滴滚烫的泪水,悄无声息地滑落,浸入锦被之中。
他知道,未来的路或许会更加艰难,但他绝不会放手。无论需要多久,无论付出什么,他都要让这个人好起来,陪他一起,去看他们约定好的,那片山清水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