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经月余的舟车劳顿,刻意绕开官道与繁华城镇,两辆青篷马车终于在一个暮春的午后,驶入了那片位于太湖之畔、隐匿于丘陵与竹林深处的庄园。
当最后一段林间土路走到尽头,视线豁然开朗。白墙黛瓦的院落群静静地卧在缓坡之上,背倚苍翠竹海,面朝烟波浩渺的太湖。没有高耸的牌匾,没有狰狞的石兽,只有几丛疏竹掩映着质朴的乌木大门,与周遭的山水浑然一体,仿佛它早已在此伫立了百年。
仆从皆是精挑细选、口风极严的心腹,早已提前抵达并打理好一切。马车直接驶入院内,车门打开,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庭院中那几株正值花期的晚樱,粉白的花瓣如雪片般悠然飘落,洒在青石板铺就的小径上。
沈清言先下了车,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芬芳、竹叶的清新以及湖面吹来的、带着湿润水汽的微风,这与帝都永远萦绕着的权势与紧张的空气截然不同。他转过身,向车厢内伸出手。
萧绝借着他的力道,缓步踏下马车。长途跋涉让他眉宇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倦色,但当他站定,抬眼望去——穿过精巧的月洞门,可见波光粼粼的湖面如同一幅巨大的、流动的画卷在眼前展开时,那倦色似乎也被这湖光山色洗涤去了几分。
没有繁琐的安置仪式,仆从们悄无声息地将简单的行李送入早已安排好的主院。这院落完全按照沈清言的设计图建造,宽敞明亮,通风极佳,推开雕花木窗,湖光山色便毫无保留地涌入室内。
翌日清晨,归隐生活的第一日,在太湖氤氲的水汽和清脆的鸟鸣中悄然开启。
阳光透过薄薄的窗纸,在室内投下温暖的光斑。萧绝披着一件宽松的墨色常服,躺坐在院中回廊下的一张铺了厚厚软垫的藤椅里。春日暖阳毫不吝啬地笼罩着他,驱散着积年的寒意与疲惫。他微微阖着眼,感受着阳光的温度渗透衣物,熨帖着那些陈年旧伤带来的隐痛。耳边,只有微风拂过庭院中那几丛翠竹发出的沙沙声,以及不知藏在何处、偶尔传来的几声清脆鸟啼。没有急报,没有权谋,没有需要他即刻决断的军国大事,时间仿佛在这里放慢了脚步,变得绵长而宁静。
而在不远处的书房内,沈清言正在整理他们带来的、为数不多的行李——主要是书籍。书架是依墙打造的原木色书格,上面已经零星放置了一些他从帝都带来的、关于农事、水利、地方志以及一些闲散的游记杂谈。他细心地将书册一一归类摆放,动作不疾不徐。窗外是如画的太湖,窗内是弥漫的墨香,这一刻,他不再是需要权衡利弊、执掌中枢的丞相,只是一个即将开始闲适生活的普通读书人。
当最后一册书被妥帖地放入书架,沈清言直起身,目光掠过窗外,看到了回廊下那道安静晒太阳的身影。他唇角不自觉地微微扬起,转身走到小茶室,用带来的山泉水沏了一壶清茶。茶是今年江南的新茶,香气清幽。
他端着温热的茶杯,走到回廊下,来到萧绝身边。
察觉到他的靠近,萧绝缓缓睁开眼。那双曾令无数敌人胆寒的赤眸,此刻在温暖的阳光下,显得平和而深邃,倒映着沈清言含笑的身影。
“喝点水。”沈清言将茶杯递过去。
萧绝没有立刻去接,而是抬起手,用他那只布满了握剑留下的薄茧、却依旧稳定的手,握住了沈清言端着茶杯的手。然后,他的手指缓缓下滑,坚定而自然地,与沈清言的手指交错,紧紧扣住。
他的手心带着阳光的温度,以及一丝久病初愈后的微凉。沈清言感受着那紧密相扣的力道,心中一片安然,任由他握着,并用空着的另一只手,将茶杯轻轻放在一旁的小几上。
两人就这样静静地站在回廊下,一个坐着,一个立着,双手紧握,目光共同投向院墙之外那片无垠的、在阳光下闪烁着碎金光芒的太湖。
良久,萧绝低沉而略带沙哑的声音响起,打破了这片宁静,却更添几分静谧。那声音里,带着一种穿越了尸山血海、看透了权力浮沉后,终于抵达彼岸的疲惫与释然:
“终于……清净了。”
沈清言侧过头,看着他被阳光勾勒出柔和轮廓的侧脸,看着他微微眯起、享受着这份来之不易安宁的眼眸,唇边的笑意加深,化作一个无比温暖而笃定的微笑。
“嗯。”他轻轻应道,声音柔和如拂过竹叶的微风,“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是的,还长得很。没有尽头般的奏章,没有算不尽的人心,没有必须背负的江山之重。往后的岁月里,只有这一方庭院,一片湖光,四季流转,以及彼此相伴的、每一个如同今日般平静而真实的晨昏。
温暖的阳光毫无保留地洒在两人紧密相依的身影上,将他们的影子拉长,融合在一起,投射在干净的石板地上。微风依旧,竹声沙沙,偶尔几声鸟鸣点缀其间。
所有的惊心动魄、所有的波澜壮阔,似乎都在这一刻,尘埃落定,归于这江南烟雨中的,岁月静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