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午后,一辆毫不起眼的青篷马车自忠国公府侧门驶出,穿过几条相对僻静的街巷,由皇宫西侧一道专供紧要人员出入的偏门悄然入内。没有仪仗,没有通报,马车直抵内廷,停在了御书房所在的院落外。
萧宸早已屏退了左右,只留两名绝对心腹的内侍在远处廊下候命。他本人则在御书房门口不安地踱着步,一袭寻常的靛蓝色常服,眉头紧锁,眼底带着明显的青黑,显然这几日都未曾安枕。当看到萧绝和沈清言的身影在引路内侍的陪同下出现时,他眼睛骤然一亮,如同溺水之人看到了浮木,快步迎上前去。
“皇叔!沈师傅!”他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激动和如释重负,“你们可算来了!”
“臣等参见陛下。”萧绝与沈清言依礼躬身,却被萧宸急急扶住。
“此处并无外人,二老切莫多礼,折煞侄儿了。”萧宸引着两人进入御书房,亲自掩上了门。
御书房内陈设依旧,只是那张宽大的紫檀木御案上,堆积的奏章比往日似乎又高了些,且多有翻开、批注痕迹,显得凌乱而焦灼。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与一种无形的压力。
落座后,萧宸几乎迫不及待地再次开口,语气中充满了焦虑与依赖:“西北灾情如火,贪官污吏横行,朝中老臣掣肘,朕……朕这几日真是食不甘味,夜不能寐。皇叔,沈师傅,你们定要教朕,该如何是好?”
他的目光热切地在两人脸上逡巡,显然希望得到立竿见影的“锦囊妙计”。
萧绝端坐椅中,面色沉静,并未立即开口,只是将目光投向了沈清言,带着无声的托付。这是他们来时路上便有的默契:具体政务的分析与引导,由沈清言为主;涉及重大决断或人事,萧绝再行把关。
沈清言会意,他轻轻抚平了衣袖上并不存在的褶皱,姿态从容,看向萧宸,温声道:“陛下莫急。治国如烹小鲜,火候未到,强行为之易焦糊。西北之事,朝堂之争,看似千头万绪,然抽丝剥茧,总有脉络可循。不知陛下,可愿听臣从这西北赈灾贪腐一案说起,试着理一理其中的关节?”
他没有直接给出答案,而是提出了“一起分析”的邀请。这既符合他“顾问”、“帝师”的身份,也是为了引导萧宸自己思考,而非单纯依赖。
萧宸愣了一下,他原本指望的是直接得到解决方案,但见沈清言气定神闲,皇叔亦无异议,便按下急切,点了点头:“沈师傅请讲,朕洗耳恭听。”
“陛下请看,”沈清言起身,走到御案旁悬挂的大胤疆域图前,手指点向西北旱区,“旱情是天灾,难以避免。然赈灾粮款,乃朝廷救民之本,何以层层流失,十不存三?”
他看向萧宸,目光清澈,带着引导的意味。
萧宸皱眉思索:“自是官吏贪婪,中饱私囊!”
“不错。”沈清言颔首,“贪腐乃症结。然贪腐如何运作?粮款从国库拨出,至州府,至县乡,最后到灾民手中,需经多少环节?多少人之手?”
萧宸依言细想:“户部调拨,承运官吏,地方州府接收、分发,乡绅胥吏经手……”
“正是。”沈清言的声音平稳,“每一个环节,都可能成为漏洞。而最大的漏洞,往往不在末端胥吏的小偷小摸,而在……”他顿了顿,目光变得锐利,“最初的调拨数额是否足额?承运途中是否有损耗?地方接收时是否验收?账目是否清晰可查?”
他每问一句,萧宸的眼睛就亮一分。这些问题,他并非完全没想到,只是被愤怒和焦虑压着,未能如此系统地理清。
沈清言看着萧宸若有所悟的样子,心中却不由自主地飘过一丝无奈的吐槽:【唉,这不就是老掉牙的套路么?查账啊!从源头粮仓的出入库记录,到沿途转运的交接文书,再到地方接收的签押凭证,一笔笔对!粮款流动,必有痕迹。贪官再狡猾,也很难把整个链条上的账目都做得天衣无缝,尤其是仓促之间。小皇帝怎么就被这群蠹虫唬住了,光知道发怒,不知道从哪儿下刀子呢?】
当然,这话他只会在心里想想,面上依旧是那副温和引导的师长模样。
“沈师傅的意思是……”萧宸迟疑着,努力组织语言,“要查账?从源头和经手官员的账目查起?”
“陛下以为呢?”沈清言不答反问,将问题抛回给他。
萧宸被这么一问,反而更加专注地思考起来,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御案边缘:“对!查账!户部调拨的原始记录,承运官员的交接文书,西北各州府接收粮款的账簿、入库单……还有,那些经手的地方官员、胥吏,他们的家产、近期开销,也可暗中查访比对!若有巨额不明财产,便是线索!”
他越说思路越清晰,语速也快了起来,眼中重新燃起了锐气:“不能只派钦差泛泛地查,要派精于刑名、会计的干吏,组成专案,明暗结合!重点核查几个灾情最重、民怨最大、又曾有贪腐前科的州县!抓几个典型,严惩不贷!以儆效尤!”
看到萧宸自己推导出了查账、专案、抓典型、严惩这一系列步骤,沈清言眼中掠过一丝真正的欣慰。孺子可教。他微微躬身,语气诚挚:“陛下圣明。查清账目,抓住实证,方能堵住悠悠众口,雷霆惩处,方可震慑宵小,以安民心。此乃治标之策。”
他没有说“这是唯一的办法”或“这就能解决所有问题”,而是称之为“治标之策”,留下了进一步讨论如何“治本”(如完善监督机制、改革漕运等)的空间,也暗示了问题的复杂性。
萧宸得到肯定,精神一振,之前的颓唐焦虑消散大半。他看向一直沉默的萧绝:“皇叔,您看……”
萧绝这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有力:“清言所言,乃正途。查,就要查个水落石出,无论牵涉到谁。但需注意两点:一,专案人选须绝对可靠,且需有自保之力,以防狗急跳墙。二,惩处之前,需确保后续赈济粮款能及时、足额、不受干扰地发放到灾民手中,此乃安抚民心、防止民变之根本。可令可靠将领率兵护粮,并准许灾民代表监督分发。”
他补充的是具体执行层面的关键和保障,尤其是武力护粮与灾民监督,这是萧宸刚才未曾细想、却至关重要的环节。
萧宸闻言,重重点头:“侄儿明白了!多谢皇叔、沈师傅指点!”他此刻眼神清明,已然有了清晰的行动方向,而非之前的惶惑无措。
沈清言微笑着坐回原位,端起内侍刚奉上的热茶,轻轻吹了吹。嗯,第一课,效果尚可。至少,小皇帝学会了遇到问题时,先别慌,把链条理清楚,找到最关键的那个节点。
至于朝中那些聒噪的老臣嘛……沈清言抿了口茶,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狡黠。等西北的刀子落下,砍掉几个“意外”牵连进去的保守派爪牙,再看他们还能不能那么理直气壮地阻挠新政。
御书房外,春日的阳光正好。而书房内,一场无声的、关乎帝国未来的“特别”授课,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