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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书房那场“特别”课堂结束后,萧宸如同被注入了一股清泉的枯木,整个人都焕发出了新的生机。

接下来的几日,他按照萧绝与沈清言指点的方向,开始有条不紊地部署。先是从刑部、户部及都察院中遴选出六名背景相对简单、能力扎实且风评尚可的中层官员,组成西北赈灾贪墨专案核查组,明面上以“巡视灾情、督导赈济”为由派遣出京,暗地里却携带着密旨与特殊权限,重点核查三处灾情最重、民怨沸腾且过往曾有不良记录的州县账目。

同时,萧宸采纳了萧绝“武力护粮”的建议,从京营中调拨了一队三百人的精兵,由一名忠诚可靠的副将率领,押送第二批紧急调拨的粮草直赴西北,并明文准许受灾各县推举乡老、灾民代表参与监督分发过程。此令一出,朝中虽有微词,但皇帝态度坚决,又有忠国公萧绝在旁支持,反对声浪暂时被压了下去。

行动有了方向,焦虑便化为了执行力。萧宸这几日睡得踏实了些,眼底的青黑淡去不少,批阅奏章时也多了几分沉静的气度。他甚至开始有意识地模仿沈清言那种抽丝剥茧、先理脉络再下论断的思考方式,遇到复杂题本,不再急于朱批,而是先将关键点、疑点在旁边另纸列出,再综合权衡。

这日午后,萧宸照例在御书房批阅奏章。春日暖阳透过雕花窗棂,在光洁的金砖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御案一侧,新送来的奏章已按紧急与重要程度分成了三摞,这是沈清言前两日随口提了一句“事务分类法”后,萧宸立刻让内侍学着做的,效果确实显着,至少找东西快了许多。

萧宸拿起最上面那本,是江南某位知府递上的常规请安折子兼地方杂事汇报。他展开细看,前面是格式化的歌功颂德,中间夹杂着一些当地风俗民情的描述,最后又是大段忠君爱国的表决心之言。通篇辞藻华丽,骈四俪六,读来抑扬顿挫,可仔细一品,除了知道该地今年春天雨水尚可、百姓安泰之外,几乎没什么实质性的政务内容。

若是往日,萧宸或许会粗略扫过,批个“知道了”便罢。但今日他存了学习分析的心思,便耐着性子逐字看去,想从这华丽的辞藻中提炼出真正有用的信息。看着看着,他眉头微微蹙起,这折子……似乎过于“丰满”了。光是描述当地桃花盛开,就用了近两百字,各种典故堆砌。

恰在此时,沈清言奉召前来,商议专案组途中传回的一些初步线索。他无声地行礼后,被萧宸示意坐在下首旁听的位置,暂不打扰皇帝批阅。沈清言便安静坐着,目光自然地落在了萧宸正在阅读的那份奏折上——以他的位置,恰好能看到部分内容。

只扫了几眼,沈清言内心便习惯性地开始点评:【啧,又是这种华而不实的水文。桃花盛开关朝廷屁事,需要引用《诗经》《楚辞》再加本朝三位诗人的名句来歌颂吗?这知府看来闲得很,有这琢磨骈文的功夫,不如去视察一下辖内水利年久失修的那两处堰塘,或者督促春耕。真是废话连篇!纯粹浪费纸张笔墨,还有驿递的人力!有这闲心,真不如去田间地头多种两亩地,也算造福百姓了。】

他这番内心吐槽犀利又带点刻薄的幽默,纯属个人习惯,自然没打算说出口。面上依旧是一派温文尔雅的平静,甚至还端起茶盏,轻轻撇了撇浮叶。

然而,正全神贯注试图从奏折中“提炼要点”的萧宸,耳边却仿佛清晰地响起了沈清言那独特清润、又带着点无奈调侃的嗓音——“废话连篇!浪费纸张!有这功夫不如去种地!”

这声音如此真切,以至于萧宸完全没意识到它并非来自外界,而是自己这几日高度集中向沈清言学习思维模式后,下意识模拟、甚至“代入”了对方视角所产生的心理共鸣。他只觉得这话简直说到了自己心坎里,对这奏折那股子憋闷的不满瞬间找到了最精辟的宣泄出口。

于是,年轻的皇帝猛地将奏折往案上一拍,带着这几日积蓄的务实劲头和对空谈的厌烦,脱口而出:

“废话连篇!不如去种地!”

声音不大,但在安静的御书房内格外清晰,甚至还带着点未经掩饰的嫌恶。

话一出口,萧宸自己先愣住了。他眨了眨眼,似乎没反应过来这话是怎么从自己嘴里蹦出来的。虽然意思确实是他所想,但如此直白、甚至有些粗率的表达……完全不是他平日谨言慎行的风格。

侍立在御案旁的两名内侍肩膀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死死低着头,恨不得把耳朵闭上。

而下首的沈清言,正抿了一口茶,闻言差点被呛到。他勉强咽下茶水,抬起眼,正好对上萧宸带着几分茫然和懊恼望过来的视线。

四目相对。

萧宸的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起了红晕,从耳根一直蔓延到脖颈。他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方才那话,不仅失言,而且……怎么听起来那么像沈师傅可能会有的语气?

沈清言看着小皇帝那副“我说了什么?我怎么会说这个?”的尴尬模样,内心先是愕然,随即涌上一阵极力压抑的笑意:【噗——!这不是我刚才心里想的词儿吗?他怎么……难道是我这段时间‘心声教导’太投入,他连我内心吐槽的句式都学会了?这副作用有点意思啊……】

当然,作为资深顾问和帝师,沈清言的表面功夫是一流的。他迅速整理好表情,放下茶盏,握拳抵在唇边,轻咳了两声:“咳咳……”

然后,他抬起眼,目光温和中带着恰到好处的规劝之意,看向面红耳赤的萧宸,缓声道:“陛下,奏章空泛,确应指出。然则,为君者当喜怒不形于色,言辞亦需含蓄持重。‘不如去种地’之语,虽……话糙理不糙,但出自御口,恐易授人以柄,言陛下轻慢臣工。下次批阅,可朱批‘奏报务求详实,勿作虚文’之类,既点明要害,亦不失体统。”

他这番话,前半段是正经教导,后半段则给出了具体的替代方案,堪称教科书级别的“纠错与引导”。只是那微微上扬的嘴角和眼底一闪而过的戏谑光芒,泄露了他心底那点“憋笑”的真相。

萧宸听得连连点头,脸上的热度却还没退下去,讪讪道:“沈师傅教训的是,是朕……是朕一时失态了。” 他暗自懊恼,怎么就把心里想的这么直通通说出来了?还说得跟沈师傅平时私下吐槽似的!

沈清言善解人意地转移了话题,从袖中取出一份密函:“陛下,西北专案组已有初步消息传回。”

此言一出,萧宸立刻神色一正,尴尬尽去,目光炯炯地看向沈清言:“如何?”

“正如陛下与臣等所料,账目确有蹊跷。”沈清言将密函内容择要道来,“专案组暗中查访了第一批粮款拨付的源头——户部太仓的出入记录,与拨付文书核对,数目倒是相符。但追踪至第一批承运官员、现已返京的漕运司某主事处,发现其交接给西北地方官府的文书副本,与地方声称收到的数额,有近一成的差额。而这一成差额的‘损耗’理由,写得模糊不清。”

“此外,”沈清言继续道,“他们秘密查访了目标州县中两名胥吏的家境,发现其中一人在灾情期间,竟在邻县置办了一处不小的田产,其家眷近日衣物首饰也骤然光鲜了许多。另一人则频繁出入赌坊,出手阔绰。这些情况,已暗中记录在案。”

萧宸听得目光发亮,手指在御案上轻轻叩击:“果然有鬼!源头交接就有问题,下面经手的小吏也跟着肥了私囊。这一成的差额,恐怕只是冰山一角。后续层层盘剥,不知还剩多少能到灾民手中!” 他此刻的分析,已然有了前几日沈清言引导的那种层层推进的影子。

“陛下明鉴。”沈清言颔首,“专案组目前只是暗中查证,未打草惊蛇。他们建议,下一步可秘密控制那名漕运司主事,以及西北地方上接收粮款的关键官员,分开审讯,核对账目细节与口供。同时,继续深挖那两个胥吏的财产来源,顺藤摸瓜。”

“准!”萧宸毫不犹豫,“传朕口谕,令专案组相机行事,务必拿到扎实口供与物证!尤其是那漕运司主事,他既是京官,又是关键交接人,撬开他的嘴,或许能牵出更多!” 他顿了顿,想起萧绝的提醒,补充道,“告诉他们,注意安全,必要时可向护粮军队寻求支援。”

“是。”沈清言应下,随即又道,“陛下,另有一事。近日朝中,关于陛下‘操切行事’、‘不恤老臣’的议论,似乎又有所抬头。尤其是督察院右副都御史李大人,接连上了两本,虽未直言西北之事,但字里行间,皆在强调‘政贵有恒’、‘宜缓不宜急’。”

萧宸冷哼一声,眉宇间闪过一丝锐气:“他们自是心疼那些可能被揪出来的爪牙同党。前几日朕力排众议派出专案组和护粮军,他们拦不住,现在便想用舆论来施压,让朕瞻前顾后。” 他看向沈清言,“沈师傅以为,当如何应对?”

沈清言沉吟片刻,道:“陛下可还记得,臣那日所言‘治标之策’?如今标未治,本末动,些许议论,暂且不必正面驳斥。陛下只需稳坐中枢,督促专案组尽快取得确凿证据。一旦铁证如山,拿到朝堂之上,那些空泛的‘操切’指责,自然不攻自破。届时,该抓的抓,该办的办,雷霆之后,再言其他,阻力便会小很多。”

他话语平和,却透着一股洞悉局势的从容:“甚至,若证据恰好牵涉到某位喜言‘缓宜’的李大人之关联故旧……那便是他们自己将话柄递到陛下手中了。”

萧宸闻言,眼睛微微眯起,嘴角勾起一抹与年龄不甚相符的、略带冷意的弧度:“朕明白了。且让他们再聒噪几日。”

话题至此,政务暂告一段落。萧宸放松下来,又想起方才的失言,有些不好意思地看向沈清言:“沈师傅,方才朕……着实失仪了。”

沈清言笑了笑,这次的笑容里多了几分真实的温度:“陛下不必过于自责。陛下能敏锐察觉奏章空泛,心生不满,乃是务实之心体现,此为好兆。只是表达方式,稍加打磨即可。治国理政,既需洞若观火的眼光,”他顿了顿,意有所指地缓声道,“也需润物无声的智慧。有些话,心里明白便是了,未必都要说出来。”

这话既是在教为君之道,也隐隐点破了方才那“心声巧合”的微妙之处——心里怎么想是一回事,嘴上怎么说,又是另一回事了。

萧宸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次是真听进去了。他忽然觉得,沈师傅这种引导他思考、甚至偶尔能让他“听到”犀利真相的教导方式,虽然有时会让他出点小糗,但比起以往那些照本宣科的老夫子,实在是有用得多,也……生动有趣得多。

“朕受教了。”萧宸诚恳道。

夕阳西斜,将御书房染上一层暖金色。沈清言告退离去,萧宸独自坐在案后,拿起那份被他拍过的、文采斐然却空洞无物的请安折,提起朱笔,略一思索,在后面工工整整地批道:

“览奏具悉。地方奏报,务求详实,民生利弊,方为要务。虚文藻饰,徒费精神。望卿勤勉实务,毋负朕望。”

批完,他放下笔,看着自己这比以往简练有力得多的批语,嘴角微微扬起。嗯,这样就好。既表明了态度,又不失体统。

至于那句差点冲口而出的“不如去种地”……萧宸摸了摸鼻子,心想,以后或许可以留在心里,当做批阅那些废话连篇奏章时,一种无声的、独属于他和沈师傅之间教学方式的幽默调剂吧。

只是年轻的皇帝尚不知道,这种“无声的幽默调剂”,在未来的日子里,或许还会带来更多令他哭笑不得的“副作用”。而此刻,御书房外春风和煦,书房内的帝王,正在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悄然成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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