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巅那场以天地为鉴的“婚礼”过后,日子仿佛被注入了一股更加温润而坚实的力量。萧绝与沈清言的生活节奏并无太大改变,依旧是晨起锻炼、读书实验、侍弄园圃、湖畔散步、对弈品茗。然而,空气中似乎弥漫着一种不同以往的、更加亲密无间的气息。一个眼神的交汇,一次不经意的碰触,甚至只是安静地各做各事时感受到对方的存在,都让心底泛起淡淡的、持续的甜意。
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成了身体的一部分,也是情感最确凿的锚点。玄铁与暖玉,冷毅与温润,在日复一日的寻常光阴中,默默见证着承诺的落地生根。
这日午后,秋阳正好,透过藏渊阁三楼宽敞的窗棂,洒下一室暖融融的光晕。沈清言坐在书案前,面前摊着纸笔,却未着一字,只是望着窗外澄澈的湖光山色,嘴角噙着一丝悠然的笑意。萧绝坐在不远处的榻上,手里拿着一卷地方志,目光却不时飘向沈清言的方向,眼底是同样的宁静满足。
“说起来,”沈清言忽然开口,转过头看向萧绝,“咱们这事儿,是不是该告诉宸儿一声?”
萧绝放下书卷,略一沉吟:“你想告诉他?”
“嗯。”沈清言点头,语气轻松,“虽说咱们不讲究那些虚礼,但他毕竟是晚辈,也是……咱们看着长大的孩子。这等人生大事,于情于理,都该知会他一声。免得他日后从别的渠道听闻些风言风语,反倒不好。”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促狭,“而且,我都能想象到他听到消息时的表情,一定很有趣。”
萧绝看着沈清言眼中那熟悉的光彩,知道他又起了些“顽皮”心思,不由莞尔:“随你。你想如何说便如何说。”
沈清言得了首肯,立刻兴致勃勃地铺平信纸,研墨润笔。他并未使用正式的奏表格式,而是如同寻常家书。
“宸儿吾侄如晤,” 他提笔写下开头,觉得很是亲切。
接着,他以一种轻松诙谐、甚至带着点“报喜兼调侃”的语气,娓娓道来:
“江南秋好,蟹肥菊黄,太湖烟波,颇堪玩赏。我与你皇叔于此间,锄禾种菜,读书钓鱼,晨观云起,暮送霞归,日子过得甚是逍遥,想必你于京中案牍劳形之际,闻之亦当莞尔。”
“今有一事,颇为趣致,特书与侄儿知晓,聊博一哂。”
写到这里,沈清言笔尖微顿,脸上笑容更深,继续写道:
“前日中秋,月圆如璧,桂香盈庭。你皇叔不知何故,突发奇想,竟效仿那西洋番邦传闻之礼,于月下湖畔,单膝跪地,取出他珍藏那方沉甸甸、冷冰冰的‘镇国王’金印,并老夫那柄中看不中用的‘太师’玉圭,又添上不知何时偷偷打造的一对铁环玉戒,摆出一副‘江山为聘’的骇人架势,问你沈师傅我‘嫁也不嫁’。”
“呜呼!想我沈清言半生漂泊,自负智计,竟也被他这番作态唬得一时怔忡,老泪纵横(此事休要外传,有损为师威严)。然念及他一片痴心,兼之那玉戒尺寸恰好,颇为温润讨喜,为师便勉为其难,收了那戒指,权当应允。你皇叔大抵是觉得光有戒指不够牢靠,昨日清晨,又强拉为师爬至后山巅顶,对着初升日头与茫茫山河,逼我与他一同喊什么‘结为夫夫,此生不渝’的昏话。山风甚大,险些呛着,实在有失体统。”
“如今,戒指已戴,昏话已喊,山中老猿水底游鱼皆可为证。此事已成定局,特此告知。吾侄如今已是天下之主,见识广博,当不会如寻常迂腐之辈般惊诧。唯盼你闻此‘趣事’,勿要笑得太过,有损天子威仪。”
“另,江南新米已收,蟹正肥美,附上些许本地风物,随信而至,聊表心意。京城秋燥,宜多饮水,勤政之余,亦当珍重。”
“师:沈清言 顿首”
“又及:你皇叔嘱笔问安,他一切甚好,拳脚功夫未搁下,可放心。”
搁下笔,沈清言自己读了一遍,忍不住笑出声来。信中将惊心动魄的深情求婚与庄严的天地盟誓,全然包装成了“突发奇想”、“骇人架势”、“逼喊昏话”的趣事,语气诙谐跳脱,充满了鲜活的生活气息与亲密无间的调侃。
萧绝走过来,拿起信笺细看,眉头先是微挑,随即摇头失笑:“你这般写法……宸儿看了,怕不知是该气还是该笑。”
“就是要他哭笑不得。”沈清言笑眯眯地将信纸吹干,小心装入信封,又取来一个早已备好的小竹篓,里面装着今早刚送来的、用湿草捆扎好的几只肥硕湖蟹,几包新晒的桂花干,还有一小罐庄园自产的桂花蜜。连同家书一起,交给老管家林伯,嘱咐他通过官府驿站,加急送往京城。
***
十余日后,京城,御书房。
秋日的阳光透过高高的窗棂,在光洁的金砖地上投下明亮的光斑。萧宸刚刚与几位重臣议完今年秋赋与漕运事宜,略显疲惫地揉着眉心。内侍轻声禀报,江南镇国王府有家书及土仪送至。
萧宸精神一振:“快呈上来!” 自皇叔与沈师傅南归后,虽有定期请安的奏报,但如此明确的家书却是第一封。他心中隐隐有些期待。
首先看到的是那个散发着淡淡桂花香的小竹篓,打开一看,是犹自鲜活的湖蟹、金黄的桂花和晶莹的蜜罐,皆是江南寻常风物,却透着无比用心的亲切感。萧宸嘴角不由泛起笑意,皇叔与沈师傅在江南,看来过得确是惬意。
然后,他拿起那封没有署官方衔名的素白信封,抽出信笺。
起初,他看着那熟悉的、略带行草风格的沈氏笔迹,看着信中开头描述的江南闲适生活,笑容温和。然而,随着目光下移,读到“突发奇想”、“单膝跪地”、“江山为聘”、“嫁也不嫁”等字句时,他脸上的笑容凝固了,眼睛慢慢睁大,拿着信纸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
沈师傅在说什么?皇叔他……单膝跪地?求婚?镇国王金印和太师玉圭当聘礼?还有……戒指?
一连串不可思议的画面随着文字冲入脑海,萧宸整个人僵在御座里,仿佛被一道无声的惊雷劈中。这……这完全超出了他所能理解的范畴!即便他知道皇叔与沈师傅情谊深重,远超寻常君臣知己,但也万万想不到,竟会发展到如此……如此惊世骇俗、又如此浪漫至死的程度!
震惊过后,是巨大的荒谬感。沈师傅那戏谑调侃的语气,将这般足以震撼朝野、颠覆礼法的大事,写得如同邻居老叟买了件新衣般轻松趣致。“老泪纵横”、“有损威严”、“逼喊昏话”、“山中老猿水底游鱼皆可为证”……这些词句跳入眼帘,萧宸的嘴角开始不受控制地抽搐。
然后,他猛地爆发出了一阵大笑!
笑声洪亮,在空旷的御书房内回荡,惊得门外侍立的内侍面面相觑,不知何事让陛下如此开怀。
萧宸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笑了出来。他几乎能想象出沈师傅写信时那副眉飞色舞、故意气人的模样,也能想象出皇叔那一本正经下藏着无尽深情的“骇人架势”。这太像他们能做出来的事了!无视一切世俗眼光,只遵从内心最深切的情感,用最极致也最个人的方式,去确认彼此的唯一。
笑着笑着,那笑声渐渐低沉,最终化作了一声悠长的叹息。萧宸重新看向信纸,目光变得无比柔软,甚至……有些濡湿。
他仿佛看到了青山之巅,朝阳之下,那两个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携手而立,对着苍茫山河,郑重许下“此生不渝”的誓言。无关性别,无关礼法,只关乎两颗历经风雨、早已交融的灵魂,在最壮丽的舞台上,完成最终的契合。
那是怎样深沉的情感,又是怎样勇敢的抉择。
没有惊动任何人,没有寻求任何认可,只是在他们的天地里,完成了只属于他们的仪式。然后,用这样一封轻松的家书,如同分享一件寻常喜事般,告知他这个晚辈。
这其中蕴含的信任、亲近与超脱,让萧宸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暖流,冲散了最后一丝因“惊世骇俗”而产生的愕然,只剩下满满的、真挚的感动与祝福。
他提起朱笔,铺开专用于赐勋贵诰命的明黄织锦卷轴,略加思索,郑重落笔。这一次,他没用任何公文格式,而是以子侄兼君王的双重身份,写下回信:
“皇叔、沈师傅尊鉴:”
“江南家书并土仪奉悉,蟹肥桂香,恍若亲至,朕心甚悦。”
“得闻喜讯,初时愕然,继而拊掌大笑,终则感怀于中,几欲泪下。”
“皇叔半生铁血,沈师一世睿哲,皆非常人也。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缔非常之缘。月下江山为聘,山巅天地为盟,此等佳话,非情深似海、魄力超绝者不能为也!此乃天作之合,鬼神亦当动容,实为红尘万丈中一段不朽传奇,人间至情之典范!”
“朕,萧宸,谨以天子之名,亦以子侄之心,为二位师长贺!”
“特赐御笔亲书‘白首同心’金匾一面,以彰此情之贵,之坚,之永。不日遣使南下,悬于贵府正堂,愿此四字,光照二位师长余生每一日。”
“昔者,二卿以智勇心血,助朕稳江山,开新局。今朝,朕唯愿以四海升平、盛世长歌,为二卿琴瑟和鸣、逍遥世外之贺!”
“江南仙境,最宜颐养。愿二位师长,于此间山水,长相厮守,岁岁安康,尽享天伦之乐,静观云卷云舒。朕于庙堂之远,亦同沐此欣悦。”
“京师秋深,念及江南温暖,更念二卿。万望珍重。”
“侄:萧宸 谨拜”
“大胤景和四年秋”
写完,萧宸亲自用上皇帝私印,又加盖了国玺。他唤来内侍总管,郑重吩咐:“选得力稳妥之人,携此旨意及金匾,速往江南镇国王府。传朕口谕:此非公务,乃家事贺礼,务必恭敬亲至,当面呈予皇叔与太师。”
内侍总管躬身领命,心中亦是为之震动感慨。
萧宸独自走到窗边,望向南方天际。秋风送爽,天高云淡。
他心中再无丝毫疑虑或纠结,唯有澄澈的喜悦与祝福。皇叔与沈师傅,以他们独有的方式,跨越了一切,找到了最终的归宿与圆满。而这,或许也是对他这个晚辈,最好的言传身教——关于何为真情,何为勇气,何为生命的本真。
“真好。”年轻的帝王轻声自语,脸上露出了发自内心的、温暖的笑容。
他以万里江山为纸,以盛世宏图为墨,为这段传奇爱情,写下了最庄重也最真挚的官方认证与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