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夏末,天气却依旧没有半分妥协的意思。日头明晃晃地悬在头顶,将云岭村的每一寸土地都烤得发烫。空气仿佛凝固了,弥漫着稻草、尘土和被曝晒的泥土混合而成的干热气息,吸进肺里都带着一股灼意。连平日里最聒噪的知了,此刻的鸣叫也显得有气无力,断断续续,像是在做最后的挣扎。
苏晓棠正蹲在动物庇护棚相对阴凉的一角,小心翼翼地给一只中暑的野兔喂水。那野兔侧躺在铺着干净稻草的窝里,腹部急促地起伏着,耳朵无力地耷拉着。她用指尖蘸了清水,轻轻涂抹在它的鼻头和耳根,试图帮它降温。墨痕伏在她身旁不远处,庞大的身躯在泥地上投下一片宝贵的阴影,它那双琥珀色的眼眸半阖着,似乎也在抵御这难熬的酷暑,只有耳朵偶尔机警地微微转动,捕捉着风中传来的各种细微声响。
突然,一阵异样的、由远及近的急促脚步声打破了午后的沉寂。那脚步声沉重而杂乱,带着一种与这慵懒时光格格不入的焦灼与激动。
是村支书杨老栓。他几乎是踉跄着从村口的土路上跑来,平日里总是扣得一丝不苟的旧中山装领口敞开着,额上、脸上全是亮晶晶的汗水,灰白的头发被风吹得凌乱不堪。他手里紧紧攥着一份报纸,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仿佛那不是一份普通的报纸,而是什么能决定生死的诏书。他径直冲向知青点那处相对集中的院落,还没跨进院门,那嘶哑却因极度兴奋而变了调的声音,就像一道霹雳,撕裂了杨家屯上空沉闷的天幕:
“恢复了!恢复了!高考——高考恢复了!”
这声呼喊,如同在滚烫的油锅里泼进了一瓢冷水,瞬间在整个村庄炸开了花。
井台边,正慢悠悠摇着轱辘打水的赵家媳妇手一滑,水桶“噗通”一声掉回了井里,她却浑然不觉,只是瞪大了眼睛,扭头望向知青点的方向。
老槐树下,几个正在纳凉、摇着蒲扇闲聊的老人停下了话头,面面相觑,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茫然,继而转化为对这群城里娃子命运的唏嘘。
连那些趴在阴凉处吐着舌头的土狗,都惊得竖起了耳朵,不安地张望起来。
而知青点内部,在消息传入的刹那,时间仿佛骤然凝固了。
正在屋里炕上躺着、百无聊赖地翻着一本旧小说的李文斌,猛地坐直了身体,书本滑落在地也毫无察觉。
在院子里就着盆水洗衣服的张淑华,手里的棒槌停在了半空,水滴顺着槌头滴滴答答落下。
蹲在墙角默默修理锄头的孙卫国,动作僵在那里,抬起头,脸上是一种近乎呆滞的表情。
死寂,足足持续了五六秒。那是一种极度震惊下的真空状态,仿佛所有人的呼吸和心跳都在那一刻停止了。
紧接着——
“轰!”
如同压抑了千年的火山猛然喷发,巨大的声浪几乎要掀翻知青点的屋顶。
“真的吗?老栓叔!你说的是真的?!”
“高考……老天爷……我们……我们真的能考大学了?!”
“快!报纸!报纸给我看看!让我看看!”
桌椅被撞开的哐当声,杂乱的、几乎是扑过去的脚步声,激动得语无伦次的呼喊声……瞬间将杨老栓淹没。那份皱巴巴、还带着油墨味的报纸,成了所有人目光的焦点,在无数双因为激动而剧烈颤抖的手中传递、争抢。纸张被扯得哗哗作响,却无人顾及。
李文斌终于抢到了一角,他死死攥着报纸边缘,扶了扶滑到鼻尖的、用胶布缠着腿的眼镜,几乎是趴在报纸上,一个字一个字地、用带着颤音的语调读着那则决定无数人命运的消息。他的嘴唇哆嗦着,脸色因为激动而涨红。
孙卫国猛地站起身,他什么也没抢到,却抑制不住胸腔里翻涌的情绪,狠狠一拳砸在旁边的门框上,震得门楣上的灰尘簌簌落下。他仰起头,看着被屋檐切割成方块的、湛蓝的天空,眼眶迅速泛红,里面闪烁着水光,他紧咬着牙关,强忍着那几乎要夺眶而出的、混合了太多复杂情感的泪水。
更多的人则是围在一起,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声音高亢而尖锐。
“是哪天?报名截止到什么时候?”
“考哪些科目?还是和以前一样吗?”
“复习资料!对!复习资料去哪里弄?!”
“我要写信!马上写信回家!”
压抑了太久的希望,被现实磨平了的棱角,几乎要湮灭的梦想,在这一刻,如同枯木逢春,以前所未有的猛烈姿态复苏、燃烧起来。狂喜的呼喊、难以置信的确认、因巨大惊喜而哽咽的抽泣、以及对未来急切的规划和讨论,所有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种近乎癫狂的、混乱而又充满生命力的交响曲。整个知青点,仿佛一锅骤然煮沸的水,每一个气泡都在诉说着改变与新生。
在这片几乎要失控的欢腾与喧嚣中,没有人注意到,角落里的陆承泽,不知何时已经放下了手中那把擦拭了许久的螺丝刀。他依旧坐在那条长凳上,身形挺拔,只是微微垂着眼睑,目光落在自己沾了些许油污的指尖上,仿佛那上面有什么极其吸引他的东西。周围的声浪似乎在他身边形成了一道无形的屏障,他置身其中,却又像隔着一层透明的玻璃,冷静地观察着这场由一则消息引发的灵魂地震。那张平日里就没什么表情的俊朗面孔,此刻更显得沉静如水,唯有微微抿紧的薄唇,泄露了一丝他内心并非毫无波澜的痕迹。
而村西头的庇护棚里,苏晓棠轻轻抚摸着那只野兔渐渐平稳下来的腹部,抬起头,望向知青点方向传来的、隐约可闻的鼎沸人声。墨痕也抬起头,鼻翼微微翕动,仿佛在空气中捕捉着那不同寻常的兴奋因子。
「很大的喧闹……很多复杂的情绪,高兴,疯狂,还有……迷茫。」 墨痕将感知到的混乱意念传递给苏晓棠。
苏晓棠沉默着,没有回应。她只是静静地听着,那双清澈的眼眸里,掠过一丝了然,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如同微风吹过湖面泛起的浅浅涟漪。她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被这声突如其来的惊雷,彻底改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