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恢复的消息像野火般席卷了整个杨家屯,带来的亢奋与躁动持续发酵,直至夜幕降临,知青点的灯火依旧通明,隐约还能听到压抑着的讨论声和翻动纸张的声响。
翌日清晨,当初升的太阳刚刚驱散田野间的薄雾,邮递员那辆熟悉的、铃铛叮当作响的自行车,便再次停在了知青点的门口。这一次,那绿色的帆布邮包里,有两封来自省城的、承载着厚重期望的信件,是专门寄给陆承泽的。
信封是那种机关单位常见的牛皮纸信封,质地硬挺,上面用蓝黑色墨水书写着工整而有力的字体,透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严肃感。陆承泽接过信时,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纸张特有的挺括。他没有像其他收到家书的知青那样,迫不及待地当场拆开,与同伴分享家人的喜悦和叮嘱,而是将这两封分量不轻的信默默揣进上衣口袋,转身离开了依旧嘈杂的院落,走向村外那片熟悉的小河滩。
清晨的河滩宁静而湿润,河水潺潺流淌,带着一丝凉意。他找了一块表面光滑的鹅卵石坐下,这才小心翼翼地拆开了第一封信。那是父亲陆振邦写来的。
信纸展开,扑面而来的是一种严谨到近乎冰冷的气息。父亲的笔迹一如既往地遒劲、清晰,每一个字的间距和大小都仿佛经过精确计算,透着一股属于工程师的精确与克制。信的内容,更像是一份经过深思熟虑、逻辑缜密的分析报告,而非寻常家书的情感交流。
开篇没有多余的寒暄与问候,直接切入主题,对恢复高考这一重大决策进行了高度评价,称之为“拨乱反正的关键一步”,“国家重回人才培养正轨的明确信号”。接着,便进入了核心部分——为他规划的前景。
父亲条分缕析地为他列举了三所“最适合”他的大学。选择的依据,并非兴趣或特长,而是基于“学校声誉与专业实力”、“未来行业发展前景”以及“家族资源所能提供的助力”这三个冷冰冰的维度。每一所大学后面,都附带了几个“推荐专业”,无一例外都是与重工业、基础建设或未来可能兴起的尖端科技领域紧密相关。信中还详细列出了这些专业需要重点准备的科目,甚至附上了一份简要的、针对性的备考策略建议,强调要“注重数理基础的巩固与深化”,“关注时事政治,但需保持理性判断”。
信的末尾,父亲写道:“承泽,时代的转折点已然到来,机遇稍纵即逝。望你认清形势,把握机会,排除一切不必要的干扰,全力以赴。未来的建设,需要的是你们这一代具备扎实知识、清醒头脑与坚定意志的栋梁之材,而非感情用事之辈。家中一切均已为你做好准备,望你不负众望。”
落款是简短的“父字”,以及日期。
陆承泽缓缓折起信纸,父亲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块精心烧制的砖,严丝合缝地垒砌起来,为他构筑了一条清晰、笔直、不容偏离的康庄大道。这条道路坚实、广阔,通往的是一个可以预见的、充满成就与责任的未来。他几乎能想象出父亲写下这些文字时,那严肃而充满期望的神情。
他沉默了片刻,将父亲的信仔细放回信封,然后,深吸了一口气,才拆开了第二封信。信封是浅米色的,带着淡淡的印花,触手柔软。这是母亲林慧茹的信。
与父亲的信截然不同,母亲的字迹娟秀、飘逸,带着女性特有的温柔。信纸似乎还隐约残留着一丝她常用的、淡雅的雪花膏的香气。信的内容,充满了感性的、几乎要溢出纸面的关切与毫不掩饰的思念。
开篇便是:“我的泽泽,妈妈的心肝,你在乡下受苦了!” 接着,便是絮絮叨叨、事无巨细的叮嘱:天气热了要注意防暑,晚上看书不要熬得太晚伤了眼睛,吃饭不要凑合,要注意营养,村里买的鸡蛋若不够,就想办法托人捎信回家,家里可以寄罐头和麦乳精过去……她仿佛要通过这些琐碎的关怀,将他这几年在乡下可能缺失的照顾,一次性弥补回来。
信的中段,她才小心翼翼地提到了高考恢复的事情,语气里充满了欣慰与期待:“……听到这个消息,妈妈不知道有多高兴!我的泽泽终于可以回来了!这乡下地方,到底不是长久待的所在,条件艰苦,人也……总之,你快些准备,考完了就立刻回家,妈妈天天都在算着日子等你。你的房间我一直给你打扫得干干净净,你喜欢的书也都给你留着,新做的被子也晒好了,就等你回来了……”
字里行间,透露出对他尽快回城的殷切期盼,仿佛他多留在乡下一天,都是莫大的委屈与煎熬。信的结尾,是反复的“保重身体”、“妈妈等你”,落款是“想你的妈妈”。
两封信,如同冰与火,代表了两种同样深沉、却表达方式迥异、甚至可说是截然相反的爱与期望。
父亲的信,是理性的纲领,是战略的部署,将他视为一个需要承担家族与社会责任的“继承者”与“建设者”,要求他冷静、理智、目标明确。
母亲的信,是感性的牵绊,是母爱的本能,将他视为一个需要被呵护、被照顾、远离“苦难”的“孩子”,期盼他回到舒适、安全的羽翼之下。
它们像两道从遥远的省城射来的、无形却坚韧无比的丝线。一道是冰冷的钢索,规范着他的方向;一道是温暖的蚕丝,牵引着他的归心。这两道丝线,试图将他从这片他刚刚开始习惯、甚至在某些不经意的瞬间产生了一丝奇异牵连的土地上,牢牢地牵引回那个既定的、不容偏离的人生轨道上。
陆承泽将两封信并排放在膝上,久久地凝视着奔流不息的河水。阳光照在河面上,泛起粼粼金光,刺得他眼睛有些发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压力,那压力并非来自高考本身,而是来自这两封薄薄的信纸所承载的、过于沉重的爱与期望。它们没有给他留下任何犹豫的空间,也没有询问过他内心真实的想法。
回城,考大学,似乎已经不是一个需要思考的选项,而是一个必须完成的、不容置疑的使命。
可是,为什么在明确了这个“使命”之后,他心中那份从昨天起就盘踞不去的滞涩感,不仅没有消散,反而变得更加清晰、更加沉重了呢?他下意识地回头,望向村庄的方向,目光越过屋顶的炊烟,似乎想再次确认那盏存在于想象中的、安静的煤油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