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具棚里堆满了待修或报废的工装夹具,空气里一股子铁锈和旧润滑油味儿。唯一的光源是墙角一盏昏黄的防爆灯,光线勉强勾勒出雷浩倚在铁架旁的轮廓。
林爱国推门进去,反手带上门。两人都没说话,只有远处车间隐约的机器余音。
“信我看了。”林爱国先开口,掏出那张画着鸟形图的信纸,“这鸟,什么意思?”
雷浩接过来,对着灯光仔细看了看,手指在那个图案上摩挲了一下:“‘灰雀’早期用过的联络暗号变种,用一种特制的、遇热会轻微变色的铅笔芯画的。对着灯泡烤一下,或者用打火机快速燎过,鸟眼睛的位置会显出数字或字母。”他顿了顿,“不过这张是仿的,画法生硬,是试探。看你是不是已经发现了什么,会不会去‘激活’它。”
林爱国心里一紧。白办事员果然在试探!
“你是……”林爱国盯着雷浩。
“我是什么人不重要。”雷浩打断他,声音压得很低,“你只需要知道,我和追查‘灰雀’及其背后那条跨国走私窃密网络的人,是一边的。陈志飞送出关于胡文轩和轧钢厂可能关联的线索后,这条线引起了更高层面的重视。‘灰雀’是这条网络在内地工业系统,特别是装备制造领域埋得最深、危害最大的钉子之一。”
“所以你来培训班,是为了……”
“为了查‘灰雀’,也为了保护可能的目标。”雷浩的目光落在林爱国身上,“你,林爱国,捣毁了胡文轩在内地的据点,拿到了关键证据,技术突出,背景相对干净,已经被他们评估为有极高‘培养’或‘清除’价值的目标。那个白松(白办事员),很可能就是‘灰雀’下线,或者被收买的外围眼线,他的任务之一就是近距离观察、评估,甚至……创造机会。”
“创造机会?”
“比如,让你在关键时刻犯错、出丑,陷入困境,然后‘恰好’有人伸出援手,获取你的信任。”雷浩从工具包里拿出一个看起来普普通通的mF47型指针万用表,递给林爱国,“这个,你随身带着,任何时候,别离身。”
林爱国接过,入手沉甸甸的,比普通万用表重不少。他仔细看了看,外观没什么特别。
“改装过。”雷浩示意他打开后盖。林爱国小心拧开螺丝,里面除了常规电路板,还多了一个指甲盖大小、覆盖着金属屏蔽罩的黑色模块,以及一组微型钮扣电池。
“靠近某些特定频率的微型无线信号发射器或者数据嗅探器时,表盘最下面这个不起眼的红色指示灯会以特定频率闪烁,距离越近,闪烁越快。有效范围大概十米。”雷浩解释道,“‘灰雀’的人擅长在各种地方——设备内部、工具、甚至个人物品里——藏这些小玩意儿。用来窃取数据,或者定位跟踪。”
林爱国倒吸一口凉气。这简直像是谍战电影里的道具!
“为什么帮我?”林爱国问。
“因为你站在对的一边,而且,你够敏锐,手也够稳。”雷浩重新靠回铁架,“对付‘灰雀’,光靠我们不行,需要更多像你这样的人,在各自的岗位上,睁大眼睛,稳住双手。培训基地,也不是净土。”
他看了一眼工具棚外浓重的夜色:“明天开始,留心你周围的一切。机器,工具,人。尤其是人。”
第二天上午的实操课,内容是五轴加工中心复杂曲面编程与加工。林爱国分到的是一台精度很高的进口数控铣床。他像往常一样,从自己的工具包里取出专用的对刀仪,准备设定工件坐标系。
对刀仪是他自己改装过的,加了更精密的探针和读数装置,用惯了,非常顺手。但今天,当他将探针缓缓靠近工件基准面时,读数显示器上的数字却出现了异常的、无规律的跳动,远远超出了允许的误差范围!
林爱国眉头一皱,立刻停止操作。他仔细检查对刀仪,外观完好,线路连接正常。他换了一个标准的基地公用的对刀仪,测试,读数稳定精准。
问题出在他自己的工具上!有人动过手脚!而且手法极其高明,不是破坏,而是做了极其细微的调整,让对刀仪在特定角度和压力下输出错误信号,一旦用于批量加工,必然导致成批工件报废!
他不动声色,用公用对刀仪完成了设定和首件加工。工件完美。课间,他借口上厕所,快速检查了自己的工具包。包锁完好,但拉链齿上有一处极其细微的、新鲜的划痕,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有人用特制工具开过他的包!
他的目光扫过同组的另外三个学员。一个是东北来的大嗓门,技术扎实,性格直爽,不像。另一个是南方厂来的女技术员,心细认真,也不太可能。最后一个,是来自中原某厂、平时沉默寡言、总低着头、名叫孙建国的学员。林爱国想起,王铁牛提过,行政科白办事员的老家,好像就是中原那个地方的……
下午理论课,林爱国看似认真听讲,手里却拿着雷浩给的万用表,假装练习测量电阻,实则暗中开启检测功能。当他的身体转向孙建国座位方向时,表盘下方那个红色指示灯,极其微弱地、但确实地,快速闪烁了几下!
林爱国心头一凛,面不改色地转回头。孙建国的工具包,就放在他脚边。
晚上,林爱国找到雷浩,说了对刀仪和万用表指示灯的事。
“孙建国……”雷浩若有所思,“他背景审查没问题,但社会关系里,有个舅舅在特区做生意,具体做什么不清楚。看来,‘灰雀’的网络比我们想的更无孔不入,连这种看似普通的学员都可能被发展或利用。”
“接下来怎么办?”
“不要打草惊蛇。”雷浩道,“孙建国可能只是个小卒子,甚至不知道自己被利用了。继续观察,收集证据。另外,基地的局域网络,我们监测到一些异常的数据包,在非工作时间,试图访问进口设备的维护日志和部分学员的成绩档案数据库。源头伪装得很好,但还没完全擦干净尾巴。”
技术窃密,已经开始在基地内部进行了?
几天后的一个深夜,林爱国因为思考一个编程难题睡不着,起身在宿舍走廊里轻轻踱步。路过水房时,隐约听见里面有人用很低的声音打电话,说的是方言,但他听出了“数据”、“拷贝”、“游戏厅”几个词。声音有点耳熟,像是孙建国。
他悄声靠近,水房里的声音却戛然而止,紧接着是冲水声和脚步声。林爱国立刻闪身躲进旁边的卫生间。孙建国低着头,匆匆从水房出来,回了自己宿舍。
游戏厅?林爱国想起基地外隔两条街,最近新开了一家叫“星际电子”的游戏厅,生意火爆,不少学员休息时去过。孙建国也常去?
第二天,林爱国以“放松一下”为由,拉上王铁牛(通过信件得知他也关注)和另一个相熟的学员,去了那家“星际电子”。里面烟雾缭绕,充斥着“噼里啪啦”的游戏机音效。他们玩了一会儿街机,林爱国借口买烟,在店里转了一圈。店面不大,后面有个小门,挂着“员工休息室,闲人免进”的牌子。老板是个三十多岁、穿着花衬衫、头发抹得油亮的男人,正靠在柜台后和几个小青年说笑,一口广普。
看不出什么明显异常。但林爱国注意到,柜台后面那台用于收银和管理的电脑,机箱侧面接了一根不太寻常的、带屏蔽磁环的数据线,通向后面的小门。
离开时,林爱国假装系鞋带,蹲下快速看了一眼那根数据线的型号——是一种常用于高速数据传输的专业线缆,普通游戏厅根本用不上。
线索似乎越来越多,但又都模模糊糊,难以串联。
这天课后,严教官把林爱国叫到了他的办公室。办公室里堆满了图纸和模型,一股浓烈的烟草味。严教官点了根烟,深深吸了一口,透过烟雾看着林爱国。
“小子,这几天,心不在焉啊。”严教官开门见山,“工具出问题了?还是……看见什么不该看的‘杂音’了?”
林爱国心里一惊,面上保持平静:“严教官,我不明白您说什么。”
严教官弹了弹烟灰,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牛皮纸信封,推到林爱国面前:“看看。”
林爱国打开,里面是几张放大的照片,拍的是数控系统电路板某个芯片的引脚特写,其中几个引脚上,有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极其微小的焊点残留和刮擦痕迹——这是被非正规手段读取或写入过数据的典型特征!照片背景,赫然是他和雷浩之前处理过的那台“故障”加工中心!
“这……”林爱国抬起头。
“这台设备,送来基地前,在北方厂就出过类似‘软故障’,后来不了了之。”严教官声音低沉,“我们检修时发现了这些痕迹,但没声张。看来,有些虫子,胃口不小,手也伸得够长。”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外面训练场上行走的学员:“基地不是真空,树大难免招风。你们是未来的骨干,有些风雨,迟早要经历。记住,该硬的骨头,比如技术底线、国家利益,寸步不能让!但该绕的圈子,比如跟某些人周旋、抓证据,也得学会绕!”
他转回身,目光如电:“如果,在学习和训练中,遇到什么‘技术难题’,需要一些‘特别的工具’或者‘合理的掩护’……可以来找我。我老头子,别的本事没有,给你们这些好苗子,挡挡歪风,递递扳手,还是办得到的。”
林爱国看着严教官那张被岁月和机油刻满沟壑、此刻却写满刚毅和深意的脸,忽然明白了什么。他郑重地点了点头:“我明白了,严教官。谢谢您。”
走出办公室,夕阳将基地的建筑拉出长长的影子。林爱国摸了摸口袋里那个沉甸甸的改装万用表,又想起雷浩的提醒,孙建国的异常,游戏厅那根特别的数据线,还有严教官意味深长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