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鸢的手还按在地图上,指尖压着“镜湖”二字。青瓷斗笠盏倒扣在耳侧,她闭眼听风,杯壁传来的微震让她心跳慢了半拍。
雾来了。
不是从林间飘的,是从地底渗出的,灰白色,带着一丝铁器冷却后的气味。她没动,只将左手轻轻覆在琴匣上。共鸣术顺着呼吸沉入心脉,再由指尖探出——这雾里有东西,不是毒,是怨。
云容的执念还在。
她掀开斗笠盏,放在地图中央,压住那条通往湖心的红线。然后取琴置于膝上,五指轻拨,《清心》起音。
第一个音落,雾气微微震颤。第二个音出,地面浮现出交错的刻痕,像是某种阵图被唤醒。第三个音连成线,雾开始向四周退散,露出底下布满裂纹的石板。
红裙影子站在十步外,丹凤眼盯着她,嘴角扬起,却没有声音。
沈清鸢不看她,只低头抚弦。琴音不断,像水流过干涸的土地。她用余光扫过那道幻影——它站着不动,但情绪在波动,恨意最重,其次是不甘,最后竟有一丝极淡的羡慕。
她忽然明白。
云容恨的从来不是她,而是她母亲那样的人——出身正统,被人深爱,哪怕死了也有人守着她的名字。而云容一生都在抢,抢权、抢命、抢不属于她的一切。
琴音一转,共振扩散。那道红影开始晃动,像风吹烛火。
第一重局,破了。
雾散尽后,四周响起细微的金属摩擦声。沈清鸢抬眼,数十面铜镜从地底升起,围成一圈,每一面都映出她持琴的身影。她试拨一音,声波撞上镜面,反弹、叠加,胸口顿时一闷,喉头泛起腥甜。
她立刻收手。
闭目调息时,共鸣术悄然探出,扫过每一道镜像。大多数冰冷无感,唯有左前方那面,映出的“她”眼里闪过一丝犹豫。
她开口:“你若真想杀我,不会等到现在。”
话音落下,一道人影从林中掠出,黑衣蒙面,手持双钩,直扑最近的一面铜镜。钩刃斩下,镜面应声碎裂,裂痕如蛛网蔓延。其余镜子接连震动,嗡鸣不止。
那人收钩,站定原地。
沈清鸢认得那身形,也认得她走路时肩头微沉的习惯。
“萧雪衣。”
对方没答,也没走。只是低头看着自己手中的钩,指节发白。
“你变了。”沈清鸢说。
萧雪衣终于抬头,眼神复杂,“我不是来救你的。”
“我知道。”
“我是来毁掉这个阵的。这是我唯一能挣脱的方式。”
沈清鸢点头,“那你做到了。”
萧雪衣站在原地没动,目光扫过地上的镜片,又落在沈清鸢脸上,“谢无涯……他快撑不住了。”
沈清鸢心头一紧,“什么意思?”
“他体内的蛊虫还没死。只要靠近这里,就会被唤醒。他刚才已经冲过来一次,被我拦下。我没让他进来。”
沈清鸢猛地起身,琴差点滑落。她刚要开口,忽然察觉背后空气异样。
她旋身,却已来不及。
漫天银针从空中洒下,细如牛毛,闪着幽蓝光泽。她抬手挥袖,真气外放,震飞近身几枚,但仍有数根直扑后背死角。
就在这瞬间,一道黑影从侧方疾冲而来。
谢无涯撞开她,整个人挡在她身后。银针扎进他的肩、臂、背,发出轻微的刺响。他闷哼一声,踉跄两步,却没倒。
沈清鸢扶住他肩膀,“你什么时候来的?”
谢无涯喘着气,脸色发青,“我一直……跟着你。”
他话没说完,突然瞳孔一缩,右手猛地掐住自己喉咙,身体剧烈抽搐。他咬牙低吼:“蛊虫……醒了……压不住……”
他反手抽出腰间墨玉箫,对准自己心口,用力刺下。
箫尖穿透衣物,刺入皮肤,停在心脏外膜。鲜血顺着箫管流下,滴落在阵图中央的凹槽里。
血落下的瞬间,地面微微震动。
谢无涯靠着她慢慢跪倒,额头抵在她肩上,呼吸沉重。
沈清鸢一手扶着他,一手握紧琴。她低头看他胸前的箫,血正顺着纹理往下淌,在月光下泛着暗红。
萧雪衣站在原地,看着这一幕,忽然转身就走。
走到林边时,她停下,回头看了最后一眼。
沈清鸢抱着谢无涯,坐在碎镜之间,琴横在膝上,手指还搭在弦上,却没有再弹。
风从湖面吹来,卷起地上的灰雾残渣。远处传来一声鸟叫,短促,像是被什么掐断。
谢无涯的手垂了下来,搭在她手臂上,冰凉。
沈清鸢摸到他脉搏,跳得极乱。她将耳朵贴在他胸口,听见心跳像被什么东西拉扯着,一下重,一下轻。
她抬头看向天空。
月亮被云遮住了一半。
她把琴重新摆正,左手按弦,右手准备起音。
这是她唯一能做的事。
谢无涯突然睁眼,抓住她手腕。
“别……用琴。”他声音很哑,“会引动它……更快。”
“那你让我怎么办?”她盯着他,“看着你死?”
他没说话,只是摇头,手还是抓着她,力气在一点点变小。
沈清鸢甩开他的手,拨动琴弦。
第一个音响起时,谢无涯喉咙里发出一声闷响,身体绷紧。她不管,继续弹,音调缓慢,像在引导什么。
她用的是《安魂》的调子,但改了节奏,加了三处顿挫。这是她自创的引法,专门用来压制体内躁动的真气或蛊虫。
谢无涯开始颤抖,嘴唇发紫。他想抬手阻止,却抬不起来。
琴音持续。
他的呼吸渐渐平稳了些,但胸前的箫仍在渗血,顺着凹槽流入地面,与阵图纹路相连。
沈清鸢停下。
她看见地上的血迹开始发光,沿着纹路蔓延,像一条活的蛇。
她低头看他。
谢无涯闭着眼,脸色苍白,但呼吸比刚才稳了。
她伸手去拔箫。
手指碰到箫柄时,谢无涯突然睁眼,一把抓住她手腕。
“不能拔。”他说。
“为什么?”
“拔了……我就真的死了。”
他的手慢慢松开,重新垂下。
沈清鸢坐在原地,看着四周的碎镜和毒针残骸。她的衣服沾了血,分不清是他的还是自己的。
远处的树梢上,一片叶子被风吹落,打在一块焦石上,发出轻响。
她把琴抱紧了些。
谢无涯的头靠在她肩上,呼吸微弱。
她开始弹第二遍。
这一次,音更慢,更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