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声停在十步之外,那人摘下兜帽,露出一张陌生的脸。沈清鸢的手指已经搭上琴匣,指尖抵着律管边缘。她没有动,也没有退,只是盯着对方的眼睛。
那人笑了,从怀中取出一封信,举高了些。
“我不是来打架的。”他说,“我是来送教艺帖的。”
话音落下,林间风止。谢无涯站在沈清鸢身后半步,手已按上墨玉箫,目光未离马上之人。那人却不再看他们,而是转头望向山道深处。
一阵脚步声传来。
玄色劲装的身影从树影里走出,腰间银鳞轻响。裴珩走到那人身侧,抬手接过信封,打开看了一眼,随即递向沈清鸢。
“西域魔音使,应我之邀,来听雨阁论音。”他声音平稳,看不出情绪,“不比刀剑,只较音律。你若不应,便是怯了。”
沈清鸢没接信。
她看着裴珩,又看向那黑袍人。此人气息沉而不散,呼吸极缓,不像中原习乐者。她指尖微动,律管轻震,共鸣术悄然铺开——可她什么也没“听”到。不是空,不是静,而是像被一层薄雾挡着,音波探不进去。
她收回手,开口:“你要怎么比?”
魔音使不答。他缓缓抬起右手,掌心朝上,指节修长。接着,他将左手覆于唇前,像是含了一支无形的笛。
无声之音响起。
空气微微颤动,沈清鸢眼前景象忽然模糊。再定神时,她已不在山道。
她站在一座旧院里,青瓦低檐,廊柱斑驳。母亲倒在回廊尽头,手指抠进木缝,嘴唇发紫。年幼的自己跪在阶下,哭喊无人回应。风吹起母亲的衣角,那只绣着并蒂莲的袖子扫过地面,沾了灰。
这是七岁那年的事。
她知道这是假的,可心跳还是乱了一拍。她闭眼,强行稳住内息,共鸣术反向运转——这一次,她不去听自己的心,而是顺着音波逆流而上,去“听”施术者。
幻境依旧,但她已分出一缕神识。
她“听”到了。
不是杀意,不是嘲弄,而是一种极深的痛。像是雪夜里被丢在庙外的孩子,冻僵的手抓不住半片布。画面一闪:荒庙残灯,一个孩童蜷在墙角,身上盖着褪色红纱。远处有声音传来:“此女不祥,逐出宗门。”
她睁眼。
幻境仍在,但已动摇。
她抬手,抽出七弦琴,指尖轻拨,《破妄》调起。
音波不疾不徐,如晨钟入耳。幻象开始裂开细纹,像冰面被敲击。她看着魔音使,声音清晰:“你所见之虚妄,皆是你不敢面对的真实。你眼中的世界,不过是你心的投射。”
魔音使身体一震。
他脸上戴着的青铜面具发出细微裂响。第一道纹路从左眼角蔓延,接着是鼻梁,最后贯穿整个额心。
“咔。”
面具碎了,粉末落地。
众人屏息。
那张脸露了出来。肤色苍白,五官冷峻,眉骨高挑。最令人惊异的是他的眼睛——狭长清亮,眼角微微上挑,带着一丝病态的艳,竟与萧雪衣如出一辙。
有人倒吸一口冷气。
谢无涯眼神一凛,立刻看向沈清鸢。她站在原地,神色未变,但手指仍压在琴弦上,随时可再起一调。
裴珩皱眉,低声自语:“西域……也有白发毒族?”
魔音使单膝跪地,喘息粗重。他没碰地,也没抬头,只是死死盯着自己的手。那只手还在微微发抖。
沈清鸢没有收琴。
她往前走了一步,停在距他五步远的地方。“你不是为教艺而来。”她说,“你是来找答案的。”
那人没动。
“你被人用音术洗去记忆,只留下伤痛。”她继续说,“你困在别人的恨里,以为那是自己的。可你真正怕的,不是被弃,而是从来没人告诉你——你本不该承受这些。”
魔音使猛然抬头。
他眼中泛红,却不流泪。那双与萧雪衣相似的眼睛直直望向她,像是要看穿她的魂。
沈清鸢不懂。
她轻轻拨动第七弦。
一声短音,清越入耳。
魔音使身体剧震,整个人往后一仰,跌坐在地。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只咳出一口血。
四周寂静。
观者无人敢言。有人认出那是西域失传多年的“心镜幻术”,据说能引人心魔自毁。可今日却被一首短曲破得干干净净。
谢无涯终于松开墨玉箫。
他看了沈清鸢一眼,又看向裴珩。后者脸色沉静,手中仍握着那封教艺帖,指节微微发白。
沈清鸢低头,看着地上破碎的面具。
她弯腰,用两根手指夹起一片残片。青铜冷硬,边缘锋利,映出她眉间一点朱砂痣。她没说话,只是将碎片放入袖中。
风又起。
她转身,面向裴珩。“你早就知道他会用幻术?”
裴珩点头。“我知道他能困人于梦。但我不知道……你能破。”
“你不该拿别人的心做赌注。”她说。
“我不是在赌你。”他看着她,“我是在赌——这天下,是否还有人能听见真心。”
沈清鸢没再问。
她将琴收回匣中,动作平稳。阳光落在她肩头,衣料微亮。她站在原地,等下一个动作,等下一个声音。
裴珩终于动了。
他从身后取出一物,捧在手中。那是一把琴,通体暗金,琴身刻着西域星图,弦为银丝缠火蚕线,泛着淡淡光晕。
“这是大漠王庭遗下的宝琴。”他说,“名为‘夜昭’。它只应配给能破幻者。”
他上前一步,将琴递出。
沈清鸢看着那琴,没有伸手。
她知道,这一接,便是应了某种局。
可她也明白,拒了,便断了后续所有可能。
她的手指慢慢抬起。
指尖距琴面三寸。
裴珩的呼吸略沉。
谢无涯站在她身后,右手再次抚上墨玉箫。
就在这时,魔音使突然开口。
“别碰它。”
声音沙哑,却极清晰。
沈清鸢的手停在半空。
魔音使撑地起身,嘴角带血,目光死死盯着那把琴。“这琴……听过万人哭声。”他说,“它不是乐器,是祭器。”
裴珩眉头一紧。“你说什么?”
魔音使抬起手,指向“夜昭”的琴底。那里有一圈细纹,看似装饰,实则为符咒锁印。
“你们中原人不懂。”他喘着气,“这琴每响一次,就要吞一人魂魄。它选主,不选技,只选……命格相近者。”
沈清鸢的手缓缓收回。
她看着裴珩。“你知不知道这琴要代价?”
裴珩沉默。
他低头看着手中的“夜昭”,眼神复杂。片刻后,他将琴抱稳,没有收回,也没有强递。
“我知道。”他说,“但我必须试。”
沈清鸢看着他。
她忽然发现,他的右手小指上,玄铁戒转了半圈,戒面朝下。
这是他耐心将尽的信号。
她没再犹豫。
她伸手,不是去接琴,而是直接按在琴面上。
五指压下,内息灌入。
一声闷响,如雷藏云。
琴身震动,星图流转,那圈符咒锁印开始发烫变红。沈清鸢脸色微白,却未松手。
她以共鸣术探入琴心。
这一次,她“听”到了。
不是音律,不是技艺,而是无数人在黑暗中呼喊。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声音叠在一起,哀求、诅咒、哭泣。它们被困在这琴中,不得解脱。
她猛地抽手。
琴声骤止。
她退后一步,呼吸略重。
“这不是宝琴。”她说,“是棺材。”
裴珩没动。
他抱着琴,站在原地,像一尊石像。
沈清鸢看向魔音使。“你为何助我?”
那人靠在树干上,冷笑一声。“我不帮你。我只……不想再看见同样的眼睛,死在我面前。”
他说完,慢慢滑坐到地。
风穿过林间,吹动他的衣角。
沈清鸢站在原地,看着那把“夜昭”。
阳光照在琴弦上,反射出一道刺目的光,正好落在她眉心朱砂痣的位置。
她抬手,挡住那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