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刚透进窗纸,药炉的盖子歪在一旁,水早已烧干。沈清鸢躺在榻上,呼吸浅而匀,手指还蜷着,像夜里攥着什么没松开。
谢无涯坐在檐下石阶上,右臂搭在膝头,布条渗出暗红。他没动,也没睡,只是盯着院中那把琴和箫并排放在案上,一根弦垂下来,在风里轻轻晃。
脚步声从林间传来,踩得枯叶脆响。
他抬眼,裴珩已走到院口。玄衣沾了露水,发带松了一截,眉骨上的疤在晨光下显得更冷。他站着没动,目光扫过谢无涯的手臂,又落在屋内未收的药碗上,最后停在那对琴箫之间。
你倒是会享齐人之福。
声音不高,却像刀划过布。
谢无涯站起身,掌风直冲咽喉。他动作不快,旧伤拖着经脉,但杀意压得空气一沉。
院中琴弦突然震了一下。
沈清鸢冲了出来,指尖还沾着药渣,一手按在琴上。《静心》残调扫出,音波撞上两人气劲,发出一声闷响。她站在中间,脸色发白,额角有汗,但眼神稳。
别打了。
裴珩冷笑,没看她,只盯着谢无涯:“昨夜抱得够久,今早还要我看着?”
谢无涯没说话,手缓缓放下,可肩没松。
沈清鸢喘了口气,扶住琴案:“你来干什么?”
裴珩这才转头看她。他从怀里取出一封信,封口用火漆压着,边角染成褐色,像是干透的血。他把它放在石桌上,推过去。
这是谢家主二十年前签的婚约。他开口,语气像在说一件寻常事,“许你母亲归顺云家,换虎符半枚,九阙席位一个。”
沈清鸢低头看信。
她没伸手去拿,而是指尖轻拨琴弦。第一个音落下,无形波动扫过纸面。她闭眼,感知残留的情绪——写这信的人,手在抖,心里有恨,也有怕。最后一笔落下时,是认命。
是真的。
她睁开眼,声音很轻。
谢无涯瞳孔猛地一缩。
他走过去,一把抓起信。族印还在,父亲的字迹也真。可他母亲死时,谢家对外说是病亡,实则是被囚禁三年后毒杀。他七岁那年亲眼看见她指甲剥落,嘴里吐黑血。
他喉咙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
裴珩看着他:“你现在还敢说自己与谢家无关?你流的血,是你父亲亲手签下的投名状换来的。”
谢无涯抬头,眼神变了。不是怒,也不是痛,而是一种被连根拔起的痛。
我不是为那个家活的。
那你为谁活?裴珩逼近一步,声音压低,你是为她?还是为了证明你爹是个废物?
够了。沈清鸢打断。
她看向裴珩:“你等到现在才拿出来,就是为了看他难堪?”
裴珩笑了下:“我等的是你们以为一切都好了的时候。等你们觉得可以相拥而眠,可以谈情说爱的时候,再告诉你们——有些事,不是躲进小院就能抹掉的。”
沈清鸢没动。
她慢慢走到桌边,拿起那封信。纸很脆,边缘已经发毛。她能感觉到写信人最后那一笔的迟疑,也能感觉到谢无涯此刻站在身后的沉默有多重。
她转身面对谢无涯:“这事我会查。若真有隐情,我不可能装作不知道。”
谢无涯看着她,嘴唇动了动。
我知道。
可你信我吗?他问。
沈清鸢没立刻答。
她想起十三岁那年,他在雪地里跪了一夜,只为替她挡下家族责罚。想起十五岁她在及笄礼上抚琴,他在台下握紧箫管,指节发白。想起昨夜他伏在她肩上,说最怕她不在乎。
这些事不会因为一封血书就消失。
她开口:“我需要时间查证。在这之前,我不接受任何定论。”
裴珩冷笑:“你还想护着他?”
我没有护谁。我只是不信一句话就定人生死。
裴珩盯着她,忽然伸手,将桌上琴往边上一推。琴滑出去半寸,碰到箫,发出一声轻响。
你要查?好。那你告诉我,如果这信是真的,如果谢家当年真的投靠云容,如果他母亲是作为降臣之妻被毒杀以儆效尤——你还打算站在他这边?
沈清鸢看着他。
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要你知道真相。裴珩声音沉下来,不是让你选谁,而是让你看清,有些人就算脱了家族,也洗不掉骨头里的东西。
谢无涯忽然开口:“那你呢?你穿平民衣裳,走江湖路,可你姓裴。你是皇子,生来就在局里。你说我洗不掉血缘,那你又能割掉什么?”
裴珩转头看他:“至少我没骗自己。我没假装清高,也没用别人的温柔当盾牌。”
沈清鸢猛地抬手,琴音骤起。
这一声比刚才都响,震得桌上的信纸翻了个遍。
她看着两人:“你们谁再往前一步,我就用《乱神》曲让你们听三天幻音。”
两人没动。
风从湖面吹过来,卷起一点灰烬,落在琴面上。
沈清鸢收回手,指尖有点抖。她太累了,昨夜耗尽心力,现在连站都费劲。可她不能倒。
她低头看那封信,忽然发现背面有一行极小的字,藏在火漆印下,像是后来补上的。
“癸未年三月初七,焚于东厢。”
这不是签署日期。
是销毁记录。
她心头一跳。
这信本该被烧掉。是谁留下的?又是谁教给裴珩的?
她没说出来。
她把信重新放回桌上,手指离开琴弦。
这事我会查清楚。她说,但在那之前,谁都不准动手,也不准再提过往私事。我们现在面对的不是恩怨,是有人在背后推我们互斗。
裴珩看着她,忽然笑了下,这次没讽刺的意思。
你以为我看不出来?有人想让我们打起来。我来,不是要拆你们,是要你别被人当枪使。
那你就不能好好说?谢无涯嗓音沙哑。
我能。裴珩看着他,但我看你那样抱着她,我就说不出好好两个字。
沈清鸢闭了下眼。
你们能不能……别在我面前争这个?
不能。裴珩说,因为我们都在等你一句话。等你说你选谁,或者,你到底要不要选。
沈清鸢没答。
她转身走向屋内,脚步有点虚。
走到门口时,她停下:“这信我收着。你们谁想动,就先过我这一关。”
她进了屋,门没关严。
剩下两人站在院中,距离不远,却像隔着一道看不见的墙。
裴珩低头看那把琴,忽然说:“她昨夜为你弹到力竭。你知道她指尖破了几处?”
谢无涯没抬头。
我知道。
那你知不知道,她每次用共鸣术探人心,都会听见杂音?那些情绪碎片,好的坏的,全往她脑子里钻。她不是不怕,她是忍着。
我知道。谢无涯重复一遍,声音低下去。
那你为什么不说?
我不想让她觉得我软弱。
可你明明就是。裴珩看着他,你怕她不要你,怕她选别人,怕你拼了命也不够。你和我一样。
谢无涯终于抬头。
不一样。我说完,我转身走了。你留下,是因为你还没死心。
裴珩没笑。
他走到桌边,拿起那封信,重新封好。
这信不止一份。他说,另一份在云家。如果谢家真有过这个约定,他们不会让它一直埋着。
谢无涯看着他:“所以你来,不只是为了看我难堪。”
我是来提醒她。裴珩说,也是来告诉你——如果你还想站在她身边,就得准备好,有一天她可能会因为你父亲的名字,而被人指着骂通敌。
我会扛着。
扛不住呢?
那就一起倒下。谢无涯说,只要她还在前面。
院外传来马蹄声,由远及近。
裴珩没回头。
他把信放在桌上,转身要走。
沈清鸢在屋里喊了一声。
裴珩。
他停下。
别走太远。她说,有事我叫你。
他没应,也没回头,走了。
谢无涯站在原地,风吹得他手臂发凉。他低头看布条,血已经干了,粘在皮肉上。
他慢慢蹲下,靠在柱子边。
手指无意识碰了下腰后的箫。
箫管冰凉。
屋内,沈清鸢坐在床沿,手里捏着那封信。她把背面那行小字看了第三遍。
癸未年三月初七,焚于东厢。
她忽然想起,那一年,她娘刚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