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府衙,深宅后院。
时值盛夏,窗外蝉鸣聒噪,声声催人躁。
然而知府慕容彦达的书房内,却因四角摆放着硕大的冰鉴,丝丝凉气弥漫,竟显得有几分阴冷。
慕容彦达并未穿着官服,只着一身暗紫色苏绸便袍,腰系玉带,歪在一张紫檀木躺椅上,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光滑的扶手。
他年约四旬,面皮白净,保养得极好,三缕修剪整齐的胡须更添几分儒雅之气。
只是那双微微眯起的眼睛,偶尔开阖间流露出的精明与贪婪,却将这份儒雅破坏殆尽。
此刻,他正盯着书房中央地面上打开的几口沉甸甸的樟木箱子。
箱子里,金银锭子反射着烛光,璀璨夺目;各色珠宝玉器、古玩字画,更是琳琅满目,几乎要晃花人眼。
这些都是青州辖下各县镇官员、豪绅,以及各路想求他办事的商人,近日送来的“孝敬”。
一个师爷模样的干瘦老头,正拿着一本账簿,小心翼翼地禀报:“……府尊大人,曹县王员外为争那块河滩地,献上赤金二百两;益都盐商李老板求明年盐引,送上东珠一斛;临朐赵知县希冀考评得个‘优等’,孝敬字画三幅,据说是米芾真迹……另有各色礼品折银,约莫再有三千两。总计此番,入库金银约合一万二千两,珍玩另计。”
慕容彦达听着,脸上并无多少喜色,反而轻轻哼了一声,手指敲击扶手的频率加快了些:“就这么点?青州三县十六镇,数十万百姓,难道就榨不出更多油水了?”
他的声音尖细,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不满。
师爷腰弯得更低了,冷汗从额角渗出:“回…回府尊,今年春旱,夏又多蝗,收成本就不好…加之…加之前番为了打点京里蔡太师生辰,以及打点慕容贵妃宫中用度,赋税已是…已是加征了三成…百姓们实在是…油锅里的石头,也榨不出多少油星了…”
“油星?”慕容彦达猛地坐直身子,声音带着刺耳的锐利,“那是他们的事!本府要的是真金白银!蔡太师那里,胃口越来越大!宫里贵妃娘娘,哪一项开支不要银子堆起来?没有银子,谁给你升官?谁保你富贵?!”
他越说越激动,站起身,走到一口箱子前,抓起一把金锭,又任由它们从指缝间叮叮当当地落回箱内,眼神灼热而阴鸷,“这点东西,够干什么?塞牙缝都不够!”
师爷吓得噤若寒蝉,连大气都不敢出。
书房内一时只剩下金银碰撞的清脆声响和慕容彦达粗重的喘息。
半晌,慕容彦达似乎平静了些,甩袖回到椅上坐下,冷冷道:“百姓穷,那就找那些不穷的!那些乡绅豪商,哪个不是肥得流油?平日里仗着本府庇护,作威作福,如今到了该他们出力的时候,倒一个个做起铁公鸡来了?”
师爷眼珠一转,连忙凑上前低声道:“府尊息怒。依小人看,寻常赋税,确已到了极限,再强征,恐生民变…不过,眼下倒有个名目,或可再敛一笔横财…”
“哦?”慕容彦达斜眼看他,“什么名目?”
“便是那‘剿匪饷’!”师爷脸上露出谄媚而阴险的笑容,“二龙山那伙强寇,如今换了头领,听说是什么鲁智深、武松、杨志,声势颇大,屡屡劫掠过往官商,甚至扬言要替天行道,对付…对付府尊您…这可是心腹之患啊!正好以此为由,向州内大户征收‘剿匪专项饷银’,美其名曰保境安民,筹措军资,剿灭二龙山。”
“那些大户人家,最是惜命怕事,为了身家性命,岂敢不踊跃捐输?如此,既能敛财,又可名正言顺地扩编军马对付二龙山,岂非一举两得?”
慕容彦达听着,眼睛渐渐亮了起来,手指轻轻捻着胡须,嘴角勾起一丝满意的笑容:“剿匪饷…嗯,好!这个名目好!还是你这老猢狲脑子活络!”
他顿了顿,又道:“不过,光是青州这些土财主,恐怕还是不够。京里蔡太师即将寿诞,这份贺礼,必须厚重!方能显出本府的孝心,也能请太师在官家(皇上)面前,多多美言几句。”
他沉吟片刻,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传我的话,明日午后,请青州几位最有头脸的乡绅员外,还有商会会长,到府衙花厅议事。就说…本府有要事相商,关乎青州安危,请他们务必赏光。”
“是!小人这就去办!”师爷连忙躬身应命。
“还有,”慕容彦达叫住他,低声道,“上次让你物色的,送给贵妃的那对玉麒麟,寻得如何了?一定要上好的和田美玉,工匠也要最好的,工期要快!”
“府尊放心,已着人去江南寻访了,一有消息,立刻回报。”
慕容彦达这才挥挥手,让师爷退下。
书房内又只剩下他一人。
他起身,再次走到那几口箱子前,拿起一柄玉如意,细细摩挲着,眼中闪烁着对财富和权力无限渴望的光芒。
“不够…还远远不够…”他低声自语,嘴角噙着一丝冰冷的笑意,“这天下,有多少金银,都该是我慕容家的才对…”
……
翌日午后,知府衙门花厅。
虽是盛夏,花厅四角依旧摆放着冰盆,凉意习习。
慕容彦达已换上了四品知府官服,面带和煦微笑,端坐主位,看上去一团和气,俨然一位关心民生的仁官。
下首两侧,坐着七八个衣着光鲜、脑满肠肥的男子,皆是青州地界上有名的豪绅巨贾。
诸如米行的刘员外、绸缎庄的赵老板、盐商的李会长,还有拥有大量田产的王乡绅等等。
这些人一个个面色恭敬,眼神却彼此交换着,带着几分警惕和不安。
知府大人突然相召,且是以“关乎青州安危”的名义,让他们心中都有些七上八下。
侍女奉上香茗点心后,慕容彦达轻咳一声,开口了:“今日请诸位贤达前来,实在是有一桩关乎我青州万千黎庶身家性命的大事,要与诸位商议。”
众人连忙放下茶盏,做洗耳恭听状。
慕容彦达叹了口气,继续道:“想必诸位也有所耳闻。那二龙山上一伙强人,原本只是个疥癣之疾。可如今,却来了几个极恶的匪首!一个是那在渭州三拳打死镇关西、大闹五台山的凶僧鲁智深;一个是景阳冈打虎、阳谷县连杀十余口的血手武松;还有一个,竟是那丢了花石纲、又失了生辰纲的杨志!这三人,皆是武艺高强、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如今啸聚山林,麾下已有五六百亡命之徒,屡屡下山劫掠商旅,杀害官差,甚至扬言…扬言要打破青州城,取本府项上人头!”
他顿了顿,观察着众人的反应。
果然,这些豪绅们脸上都露出了惊恐之色。
他们或许不怕小股土匪,但对于鲁智深、武松这等名震天下的“煞星”,却是发自心底的畏惧。
慕容彦达见火候已到,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更加沉重:“更可虑者,据可靠线报,这伙贼人并非寻常草寇,实与那水泊梁山的反贼暗中勾结,图谋不轨!其志非小啊!若任其坐大,一旦与梁山贼寇里应外合,则我青州危矣!诸位的身家性命,妻儿老小,乃至这满城的财富基业,恐怕都要毁于一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