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俊义是在一阵剧烈的颠簸和浑身的刺痛中恢复意识的。
他发现自己被安置在一副简易担架上,正由四名种家军士卒抬着,行走在庞大的行军队伍之中。
映入眼帘的,是无数迈着整齐步伐、盔甲鲜明、枪戟如林的宋军将士,以及那面迎风猎猎作响、象征着北疆最高军权的“种”字帅旗。
“将军!您醒了!”一直守在担架旁的亲兵惊喜地低呼,声音沙哑,脸上混合着血污和泪痕。
“……我军……伤亡如何?”卢俊义的声音微弱干涩,每说一个字都牵动着全身的伤口。
他首先关心的不是自身,而是那些随他出生入死的弟兄。
亲兵神色一黯,低声道:“禀将军……撤上断魂坡的七百余弟兄……如今……如今只剩六十多人,且人人带伤……李都头他们……都战死了……”说着,声音便哽咽起来。
卢俊义闭上双眼,胸口一阵剧痛,远比身上的伤口更甚。
那一个个鲜活的面孔,黑风峡的矫健,飞鹰涧的勇猛,狼嚎谷的决绝……最终都化为了断魂坡上冰冷的尸骸。
良久,他才缓缓睁开眼,眼中布满血丝,却异常沉静:“他们的尸首……”
“种帅已派人协助收敛了……只是……辽狗尸体太多,一时难以找全……”亲兵低声道。
卢俊义沉默地点点头。
战争便是如此残酷,一将功成万骨枯。
“关大哥……涞水城……”他又想起最重要的后路。
“将军放心!关将军无恙!涞水城稳如泰山!”另一名伤势稍轻的军官连忙接口,脸上带着与有荣焉的兴奋,“听种帅的传令兵说,关将军在涞水硬是顶住了耶律得重数万大军的猛攻,还屡出奇兵袭扰,杀伤了大量辽军!耶律得重久攻不下,又闻听粮草被焚,主力大军将至,已于三日前解了雄州之围,向北收缩撤退了!咱们……咱们打赢了!”
赢了……雄州之围已解……
这个消息,让卢俊义精神为之一振。
他与关胜,一外一内,一奇一正,竟然真的以区区数千偏师,撬动了整个河北战局!
这其中虽有运气的成分,但更多的,是两人超卓的勇武、默契的配合和麾下将士用命死战的决心!
他努力侧过头,望向队伍前方那面巍峨的帅旗,心中涌起复杂的情绪。
既有对主力及时来援的感激,也有对这位素未谋面却威震北疆的种师道老将军的好奇与敬畏。
队伍行至天色彻底黑透,方才抵达主力大军的中军营地。
营地依山傍水,连绵十数里,灯火通明,号令严明,巡夜士卒盔甲鲜明,气象森严,远非卢俊义那支草创的前锋军可比。
卢俊义被直接抬往中军大帐旁的一处营帐,那里已有数名军医等候。
仔细检查、清洗、上药、包扎后,军医松了口气:“卢将军多是皮肉伤及脱力,内腑稍有震伤,幸未伤及根本,需好生静养一段时日便无大碍。”
处理完伤势,服过汤药,卢俊义感觉恢复了些气力。
他坚持要起身,在亲兵的搀扶下,稍稍整理了一下破碎的征袍,便要去拜见主帅种师道。
刚出营帐,便见关胜正大步流星而来。
他显然也是刚刚赶到主力大营,甲胄风尘仆仆,面上带着急切之色,直到看见卢俊义虽然虚弱却并无性命之忧,那紧绷的脸色才骤然松弛下来,丹凤眼中流露出难以掩饰的激动。
“贤弟!”关胜抢上前几步,一把扶住卢俊义的手臂,声音竟有些微颤,“你……你可吓死为兄了!”断魂坡的惨状他已听斥候禀报,深知其中凶险,实是九死一生。
“大哥!”卢俊义看到关胜,亦是心头一热,反手握住他坚实的手臂,“我无事。涞水……辛苦大哥了!”
兄弟二人劫后重逢,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却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只是用力握着对方的手臂,一切尽在不言中。
无需多言,彼此都知道对方经历了怎样的血战与考验。
“走,种帅已知我等到来,正在帐中等候。”关胜稳了稳情绪,沉声道,“此番我二人能得脱大难,反败为胜,全赖种帅主力及时来援,此恩不可不谢。”
卢俊义郑重颔首。
在关胜的搀扶下,两人向着那顶守卫最为森严的中军大帐走去。
沿途所见,种家军军容鼎盛,纪律严明,令行禁止,一股百战精锐的肃杀之气扑面而来,让卢俊义暗自心惊又佩服不已。
与这样的强军相比,自己那支东拼西凑、历经苦战残存的前锋军,确实显得稚嫩而单薄。
通禀之后,二人被引入大帐。
帐内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两侧站立着十余名披甲挎刀的将领,个个气息沉凝,目蕴精光,显然都是久经沙场之辈。
他们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在走进帐内的卢俊义和关胜身上。
帐中帅案之后,端坐着一位老者。
此人年约六旬,鬓角已然花白,面容清癯,肤色因长年风吹日晒而呈古铜色,额上眼角刻满了深深的皱纹。
他并未顶盔贯甲,只着一身半旧的紫色蟒袍常服,身形看起来甚至有些瘦削。
然而,就是这样一位看似普通的老人,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便自然散发出一种威严。
他的眼神并不锐利逼人,反而显得颇为平静,但偶尔开阖之间,那深邃的目光仿佛能洞穿人心,看透世间的一切虚妄。
他,便是当今大宋西军统帅,官拜检校少保、奉宁军节度使,总揽河北、河东军事,威震西北、名动天下的老种经略相公——种师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