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政府办公大楼三楼的会议室里，鎏金铜座钟的指针刚划过九点整。钟长河将手中的《全省文化产业发展现状调研报告》轻轻合上，封面那行传统工艺传承断层率达67%的红色批注在晨光中格外刺眼。他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报告边缘，目光落在对面端坐的男人身上。
省文化厅厅长魏文渊今日穿了件月白色暗纹衬衫，袖口一丝不苟系着玉石扣。这位以左手书法闻名的才子官员，此刻正将青瓷茶杯在指间缓慢旋转，淡青色茶烟袅袅升起，模糊了他镜片后那双总是半眯着的眼睛。当钟长河的视线扫过来时，他恰到好处地将茶杯搁在紫檀木托盘上，发出一声清脆的碰撞声。
魏厅长上周去的那个剪纸村，钟长河的声音打破了沉默，指节在桌面上轻轻叩击，调研报告说传承人只剩三位，最年轻的也已六十三岁。你在现场看到的情况，比这更严重？
魏文渊的手指在茶杯把手上蜷了蜷，喉结微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确实如此，省长。他的声音如同宣纸上晕开的淡墨，李老汉的孙子在深圳开网约车，上个月我让秘书联系时，他说春节都未必能回来。他顿了顿，从公文包里取出一卷宣纸，双手捧着递过来：这是李老汉的百鸟朝凤，他说这可能是最后一幅完整作品了。
钟长河展开卷轴，朱砂红的凤凰尾羽在雪白宣纸上栩栩如生。他忽然注意到魏文渊右手食指上缠着创可贴，边缘渗出淡淡的血迹。你的手？
魏文渊慌忙将手缩进袖子，前日练习小楷时不小心被镇纸划伤，不碍事。
是不小心，还是故意？钟长河的目光锐利如刀，上个月非遗展厅的玻璃展柜，上周古籍修复室的恒温设备，还有昨天省剧团汇报演出时突然断裂的舞台地板——魏厅长，这些在你看来，都是文化传承路上不可避免的磕绊？
茶杯在魏文渊手中轻微晃动，几滴碧螺春溅在他的月白衬衫上，洇出深色圆点。他摘下眼镜，从衬衫口袋掏出手帕反复擦拭镜片，这个动作他做了整整半分钟。资金问题一直存在，省财政今年的文化专项拨款......
资金缺口我看过报表，钟长河打断他，将一份文件推到对方面前，但我更关心的是，去年下拨的三千万非遗保护资金，为什么只有不到四成真正用到了传承人手里？他忽然提高音量，指节重重敲在文件上：而文化厅办公楼的翻新工程，却比预算多花了七百多万！
魏文渊的脸霎时涨得通红，握着眼镜的手指关节泛白。他张了张嘴，喉间发出干涩的声响，最终却只是低下头，盯着地面上那片被茶渍洇湿的地毯。是我的责任，省长。基建招标过程中......
我要的不是责任划分！钟长河猛地站起身，窗外的阳光斜斜照进来，在他身后投下颀长的影子，上周省剧团团长来找我，说申请的演出补贴三个月没批下来，而你却在文联的笔会上，当场挥毫泼墨，给企业家写了三十幅润笔费高达五万的书法作品！
这句话如同重锤击中魏文渊，他猛地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终于有了焦点，却布满血丝。省长！那些企业家答应捐赠......
捐赠？钟长河冷笑一声，将另一份文件甩在桌上，市美术馆扩建项目，答应捐赠的五百万到账了吗？还是说，你的墨宝只换来了空头支票？他走到魏文渊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位比自己年长五岁的厅长，钟长河知道你在文人圈子里名声极好，去年还得了兰亭奖提名。但魏文渊，你现在坐的位置，不是翰林院编修！
魏文渊的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想起三个月前拒绝某地产商赞助非遗展的事，对方暗示可以附赠市中心一块文化用地，条件是要他的十幅书法作品。当时他觉得受到侮辱，现在想来，如果接受了那份，或许就能挽救三个濒危剧种。他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那里还留着上周写字时被笔锋划破的伤痕。
明天上午九点，钟长河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我要看到三个方案：传统工艺产业化路径、濒危剧种振兴计划、文化惠民工程实施细则。不是吟诗作对的风花雪月，是能落地生根的具体措施。他转身走向门口，手放在门把上时忽然停顿，听说你父亲是抗战时期的文艺兵？当年他们用活报剧唤醒民众时，可没想过什么文人风骨。
会议室的门被轻轻带上，魏文渊瘫坐在椅子上，浑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空了。阳光透过百叶窗在他身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光斑，桌上那杯碧螺春早已凉透。他颤抖着手拿起那卷百鸟朝凤剪纸，忽然发现凤凰的一只翅膀上，有一滴深褐色的污渍——不知何时落下的血滴，正沿着剪纸的纹路缓缓晕开，像一滴凝固的眼泪。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是秘书发来的短信：厅长，省曲剧团老艺人集体请辞的报告已经送到办公室。魏文渊缓缓闭上眼睛，耳边似乎响起二十年前自己刚进文化厅时，老厅长说的那句话：文以载道，更要以文兴业。他从抽屉里翻出一瓶墨汁，在宣纸上重重写下二字，狼毫笔在字的最后一笔处猛然折断，墨点溅在留白处，宛如棋局上一枚突兀的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