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分时节的江淮大地还残留着夏末的余温,钟长河将秘书拟定的考察行程表推到桌角,指尖在轻车简从四个字上重重画了道弧线。窗外的梧桐叶沙沙作响,这位新任省长正对着全省文化地图出神,红笔在几个古老地名间勾勒出曲折的轨迹,宛如剑客在剑谱上标记的招式路径。
就带这两样。钟长河合上牛皮笔记本时,黄铜搭扣发出清脆的响声。司机老李看着后座只放着的素色帆布包和那柄伴随省长多年的竹制折扇,突然想起今早秘书偷偷塞给他的应急药品——这位连晕车药都坚持自己保管。黑色帕萨特驶出省政府大院时,朝阳正掠过省博物馆的飞檐,将那尊青铜方鼎的影子投在挡风玻璃上,像枚古老的印章。
青石板路在车轮下发出规律的叩击声,钟长河在古镇入口就下了车。斑驳的桐城派故里牌坊下,穿蓝布对襟衫的老者正用竹扫帚清扫落叶,扫帚柄上缠着褪色的红布条。省里来的?老者直起身,沟壑纵横的脸上堆起笑意,露出缺了半颗门牙的牙床。省长递过的香烟在粗粝的指间转了两圈,看那走路架势就晓得了,跟当年朱先生一样,脚后跟不沾灰。
古戏楼的雕花木窗后传来咿呀唱腔,钟长河踏着吱呀作响的木楼梯上楼时,正撞见老艺人周云卿往脸上贴片子。布满皱纹的手指捏着榆树皮做的胶水,将水鬓贴得一丝不苟,铜镜里映出的凤冠霞帔与斑驳墙面形成奇妙的时空叠印。《孔雀东南飞》的老本子。老人沙哑的嗓音混着胡琴声,现在年轻人不爱听这个,都嫌咿咿呀呀太慢。
钟长河坐在最后一排的长凳上,看焦仲卿与刘兰芝隔着虚拟的银河相望。当举身赴清池的唱词刺破戏楼的寂静时,他注意到舞台两侧的楹联:三五步行遍天下,六七人百万雄兵。褪色的红绸幕布在穿堂风里起伏,恍惚间化作千年前的旌旗猎猎。中场休息时,他摸到后台,见周云卿正用竹篾修补开裂的刀马旦靠旗,竹篾在老人膝头堆成小小的竹林。
这出戏要失传了。老人突然开口,银针穿透布料的声音顿了顿,徒弟上个月去深圳打工了,说在短视频平台唱流行歌能挣打赏。钟长河的手指抚过道具架上积灰的枪缨,那些用真马尾做的红缨已经板结,像干涸的血痂。暮色漫进戏楼时,他听见自己说:下周我让省京剧院的人来学戏,所有车马费政府报销。
离开古镇时,老李发现省长的帆布包鼓了不少,露出半截蓝布头巾的边角。越野车沿着盘山公路爬升,云雾在车窗外流动,钟长河突然让停车——山坳里的梯田正泛着金黄,几个戴斗笠的农人弯腰收割,身影与元代古画《耕织图》里的剪影重合。村口的老樟树下,白发老者用木炭在青石板上写着什么,石屑簌簌落在装着朱砂的粗瓷碗里。
是徽派版画的传人。钟长河蹲下身时,帆布包带蹭过老者的狼毫笔。老人正在复刻明代《程氏墨苑》里的天工开物图,线条遒劲如古松的虬枝。这石头是黄山的歙砚石,老者枯瘦的手指叩击石板,比宣纸吸墨,能保存五百年。石板上的墨线渐渐洇开,墨香混着稻穗的清香,在潮湿的空气里发酵成时光的味道。
在老者的土坯房里,钟长河见到了震撼的一幕:四壁都挂满木刻雕版,从《清明上河图》的全景图到《金刚经》的蝇头小楷,三百多块梨木版在昏暗光线下泛着琥珀光泽。这些板子能印十万张画。老者掀开防尘的蓝布,露出雕着八仙过海的印版,但现在宣纸涨到五块钱一张,年轻人印不起了。
钟长河的指尖拂过雕版上深浅不一的刻痕,那些V形凹槽里还残留着朱砂的痕迹。当老者用枣木滚筒蘸着松烟墨,在宣纸上印出第一朵梅花时,省长突然说:省里要建非遗工坊,您来当技术总监如何?窗外的山风突然变急,吹得挂在房梁上的雕版轻轻摇晃,发出风铃般的清响。暮色四合时,帆布包里多了卷刚印好的《岁朝图》,朱砂红得像跳动的心脏。
省博物馆的青铜器展厅里,钟长河站在商代青铜方鼎前久久不动。灯光在青绿锈色的饕餮纹上游走,兽面纹的双目在阴影里忽明忽暗。文物修复师老张戴着放大镜,正用竹镊子清除鼎耳缝隙里的铜锈,动作轻得像给婴儿拔睫毛。这鼎出土时碎成十七块,老张头也不抬,我们修了整整三年,用的是古法失蜡法补配。
在库房的恒温恒湿柜前,钟长河见到了更令人揪心的景象:数十件唐代三彩俑挤在临时展柜里,有些马俑的尾巴已经断裂,用透明胶带草草固定。展厅不够用,老张打开紫外灯,光晕里飞舞的尘埃清晰可见,去年申请扩建资金,被批为非急需非必要项目。紫外线照射下,一匹三彩马的马鞍呈现出诡异的荧光——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修复时用的化学黏合剂正在变质。
钟长河的手指在玻璃柜上划出弧线,经过唐三彩、宋瓷、元青花,最终停在明代永乐青花缠枝莲纹压手杯前。杯底永乐年制的篆书款识在灯光下泛着幽蓝,像深海里的星光。这些文物是有生命的。他突然对跟来的博物馆馆长说,下周召开专题会议,讨论新馆建设方案,我要亲自听汇报。离开时,老张塞给他一块刚清理出的青铜器残片,绿锈剥落处露出金黄的铜胎,像夕阳穿透云层的光芒。
归程的越野车在暮色中行驶,钟长河翻开帆布包:蓝布头巾包着的戏服贴片、朱砂印的版画、青铜器残片、还有周云卿送的竹制水牌——上面用朱砂写着《孔雀东南飞》的唱词。老李透过后视镜,见省长摩挲着水牌上的刻痕,突然低声哼唱起来,调子苍凉如远山的风。
车过长江大桥时,钟长河让停车。江风掀起他的衣角,远处的跨江缆车正缓缓滑过天际线,像连接古今的时光索道。他掏出笔记本写下:文化不是博物馆里的标本,而是流动的江河。钢笔水在纸上洇开的瞬间,他想起周云卿贴片子的手指、版画老艺人刻刀的反光、老张修复鼎耳时专注的眼神——这些画面在暮色中渐渐汇聚成河,流淌在这片古老土地的血脉里。
当越野车重新驶上高速路时,钟长河拨通了文化厅厅长的电话。明天上午九点召开文化工作座谈会,他望着窗外掠过的路灯光晕,通知所有非遗传承人代表参加,告诉他们,省里要给传统文化搭台唱戏了。挂掉电话,他从帆布包里取出那柄竹扇,扇面上是今早周云卿即兴画的墨竹,题款咬定青山不放松。扇骨轻摇,仿佛有千年前的风声穿林而过。
夜色渐深时,老李发现省长睡着了,眉头却舒展着。月光透过车窗,在笔记本摊开的页面上投下清辉,照亮那句刚写就的话:所谓侠客,不是独行江湖的孤胆英雄,而是薪火相传的执炬人。帆布包里,那块青铜器残片在月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像一颗跳动的心脏,连接着过去与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