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国资委三楼会议室的空气仿佛凝结成冰。
钟长河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目光沉静地落在对面那位头发花白的男人身上。窗外的阳光明明是盛夏最炽烈的时刻,却穿不透这间屋子的低气压。坐在主位的北方重工集团董事长顾振邦,脊梁挺得笔直如松,深蓝色中山装的领口系得一丝不苟,老花镜后的眼睛像淬了冰的寒潭,扫视全场时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混改就是变相私有化!顾振邦将文件重重拍在红木桌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玻璃杯里的茶水晃出细碎的涟漪,如同他此刻看似平静实则翻涌的情绪。这位在重工系统深耕四十年的老将,鬓角的白发在灯光下泛着银光,每一根都仿佛记载着计划经济时代的荣光。他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指着文件上战略投资者持股上限那一行,声音因愤怒而微微颤抖:当年我们勒紧裤腰带造出第一台万吨水压机时,这些资本大鳄在哪里?现在要摘桃子了?没门!
钟长河放在桌下的手轻轻摩挲着保温杯的纹路,杯壁上为人民服务五个金字被体温焐得温热。他抬眼望向顾振邦身后墙上悬挂的《鞍钢宪法》复刻版,泛黄的纸张上还能辨认出两参一改三结合的字样。这栋五十年代修建的办公楼里,到处都残留着计划经济的印记,包括空气中弥漫的、淡淡的机油与烟草混合的味道。
顾董,北方重工负债率已经突破87%。钟长河的声音不高,却像投入冰湖的石子,激起层层涟漪。他从公文包里取出一叠照片,轻轻推到会议桌中央。照片上,生锈的机床旁堆着半人高的滞销齿轮,退休职工举着请发取暖费的纸牌在厂门口静坐,年轻技术员背着行囊走出破败的厂门——每一张都像针一样扎在顾振邦心上。
顾振邦的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老花镜后的眼睛泛起水光。他猛地别过头,看向窗外那座高耸的烟囱。那是他刚参加工作时亲手砌的第三座烟囱,如今正冒着断断续续的青烟,像垂死者微弱的呼吸。他记得1983年那个雪夜,为了赶制出口东欧的轴承,他带着工人们在车间连续奋战七十二小时,最终晕倒在车床旁。醒来时,厂长握着他的手说:小顾啊,你是咱们厂的铁人!
稳定压倒一切。顾振邦重新看向我,语气缓和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坚持。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磨损严重的搪瓷缸,里面插着几支钢笔和半截铅笔。这个印着劳动模范字样的缸子,是1978年省总工会颁发的奖品,边缘已经磕碰出多处缺口。厂里三万退休职工,他们的养老金谁来保障?一旦引入资本,首先就要裁员增效,这些为国家奉献了一辈子的老伙计,你让他们去哪里?
钟长河注意到顾振邦说到老伙计三个字时,声音里的哽咽。他想起昨天在职工宿舍区看到的情景:斑驳的红砖墙上,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的标语被雨水冲刷得模糊不清,墙根下几位老人围着棋盘下棋,棋子是用废弃螺母打磨而成的。其中一位缺了门牙的老师傅告诉他,上个月取暖费没发,老伴的哮喘犯了整晚都没睡着。
我们可以设置职工持股计划。钟长河将另一份文件推过去,封面上员工持股管理办法几个字格外醒目。他特意用荧光笔标出第十:工龄满二十年的职工享有优先认购权。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照在文件上,在二十年七条那一行形成明亮的光斑,仿佛在强调这个数字背后沉甸甸的分量。
顾振邦的目光在那行字上停留了足足三分钟。他想起自己的徒弟小李,那个总能把精密零件的误差控制在0.01毫米以内的年轻人,上个月辞职去了南方的合资企业。临走前小李红着眼圈说:师傅,我也不想走,可我儿子要上学,老婆要治病......当时他拍着小李的肩膀说:好男儿志在四方,转过身却在车间的角落里抽了半包烟。
会议室的挂钟时针悄悄滑过十二点,墙上石英钟的滴答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钟长河注意到顾振邦的手指在二十年那行字上来回摩挲,像抚摸着某种珍贵的信物。这位老厂长的指甲缝里还嵌着洗不掉的机油污渍,那是四十年工业生涯留下的烙印,比任何勋章都更能证明他对这家工厂的感情。
我需要时间。顾振邦摘下老花镜,从衬衫口袋里掏出块蓝白格子的手帕擦拭镜片。这个动作让我想起自己的父亲——那位在三线建设中牺牲的工程师,临终前也是这样仔细地擦拭他的绘图仪。顾振邦重新戴上眼镜时,我看到他眼底的冰霜正在融化,露出深藏的疲惫与挣扎。
下周五之前给我答复。钟长河站起身,将保温杯盖拧紧。金属摩擦的轻响在会议室里回荡,像是新旧时代交替的序曲。他走到门口时停下脚步,回头看向那个独自坐在巨大办公桌后的老人。阳光从顾振邦背后照过来,在地面投下佝偻的影子,让这位曾经叱咤风云的铁厂长显得格外孤独。
顾振邦没有抬头,只是轻轻了一声。当会议室的门关上时,他缓缓打开最底层的抽屉,取出一个褪色的红皮笔记本。翻开泛黄的纸页,1975年8月16日的日记赫然在目:今天入厂第一天,师傅说工人阶级是国家的主人。我要为社会主义奋斗终身!墨迹早已干涸,却依然能感受到当年那个二十岁青年的滚烫初心。
走廊里,钟长河听到身后传来压抑的咳嗽声。他没有回头,只是将掌心贴在冰冷的墙壁上。这栋老建筑的砖石里,似乎还残留着无数产业工人的体温与汗水。他想起顾振邦办公桌上那个振兴中华的铜制镇纸,边角已经被摩挲得发亮——那或许才是两代改革者最深的共鸣。
电梯下行时,钟长河看着数字从跳到,忽然想起顾振邦说稳定压倒一切时,窗外那只盘旋的乌鸦。它在烟囱上空转了三圈,最终落在锈迹斑斑的厂徽上,发出一声凄厉的啼鸣,像是在为一个时代唱着挽歌。而电梯门打开的瞬间,刺眼的阳光涌了进来,让他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