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蔽月,皇宫西北角的废弃角楼在夜色中如同一个沉默的巨兽,檐角的残破风铃在夜风中发出细微的呜咽,更添几分凄凉。
角楼底层,蛛网密布,尘埃厚重。一个身影踉跄着跌入最阴暗的角落,带起一阵陈年灰尘。
正是中毒后侥幸逃脱的宦官首领谢慎。
他脸色青白交错,嘴唇乌紫,那身象征权势的绛紫色蟒纹袍服早已污渍斑斑,前襟还凝结着暗红色的血块。
“咳、咳咳......”他压抑着咳嗽,每一声都撕扯着胸腔,带来钻心的疼痛。
那碗本该送给皇帝的毒汤,他虽只饮了小半口,却已伤及肺腑。
能逃到这里,全凭多年练就的内功和强烈的求生意志。
他蜷缩在墙角,颤抖着从怀中取出一个寸许长的黑色骨笛,凑到唇边,用尽最后力气吹响。
没有声音发出,只有一种特殊的震动,沿着角楼特定的木质结构传递出去。这是他与那个人之间最为隐秘的联络方式,非到万不得已,绝不启用。
做完这一切,他瘫软在地,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那扇腐朽的木门,既期待又恐惧。
约莫一炷香后,就在谢慎的意识即将被剧痛和绝望吞噬时,木门被无声地推开一条缝隙。
一道修长儒雅的身影侧身闪入,动作轻盈利落,没有惊动门外巡逻的侍卫。
来人穿着寻常文士的青衫,外罩一件墨色斗篷,兜帽遮住了大半面容。唯有那双精于算计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幽微的光芒——正是当朝宰相顾长渊。
他站在门边,并未立即靠近,目光在阴暗的角楼内扫视一圈,最后落在墙角的谢慎身上。
他脸上没有丝毫意外,反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惊讶与惋惜,声音温和如常:
“谢公公?您这是……怎会落得如此境地?”
谢慎抬起头,浑浊的眼睛死死盯住顾长渊,声音嘶哑如同破锣:“顾……顾相……何必明知故问……萧烬那小畜生……下手太毒……”
他每说几个字就要喘息片刻,胸口剧烈起伏:“那毒……根本不是冲着杂家来的……是他!是他早就识破了!”
顾长渊微微颔首,并不接话,只是慢条斯理地解开斗篷,拂了拂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姿态从容优雅。
他知道,现在是谢慎求他,而非他求谢慎。这场谈判,从一开始他就占据了绝对主动。
谢慎见他这般作态,心中暗骂一声“老狐狸”,却不得不放下身段,喘息着道:“咱家……如今虎落平阳,只求顾相施以援手,助咱家逃出京城……他日必有厚报!”
“厚报?”顾长渊轻轻重复了一遍,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近乎嘲讽的弧度,“谢公公,如今您自身难保,宫中眼线尽失,这‘厚报’二字,空口无凭,叫顾某如何敢信?”
他顿了顿,向前迈了一小步,声音压得更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顾某是个生意人,讲究的是互利互惠。救您,是担着天大的干系。陛下如今正全力搜捕您,城防比往日严了三倍不止。您总得让顾某看到,这笔买卖,值得做。”
谢慎眼中闪过一丝狠厉,知道不出血是不行了。他咬着牙,从贴身的暗袋中摸索出一块看似普通的黑色铁牌。
铁牌不过掌心大小,边缘已被摩挲得光滑,正面刻着一只踏浪的海东青,背面则是几道曲折的纹路。
“这是……”谢慎的声音更加虚弱,“咱家暗中经营的一条出海密道的信物……在……在津海港……可保……可保顾相一族在万不得已时,留一条退路……”
顾长渊接过铁牌,入手冰凉沉重,他借着从破窗透入的微弱月光,仔细摩挲了一下上面的纹路,眼中精光一闪,将其纳入袖中。这确实是个好东西,但他要的,不止于此。
“公公厚礼,顾某心领。”顾长渊语气缓和了些,却话锋一转,“不过,光有退路还不够。顾某在朝中,还需有人‘守望相助’才是。”
他意有所指地看着谢慎:“太后娘娘经此一役,损失惨重啊。若想再回这皇城之内,怕是要费一番周折和心思了,这个,顾某倒是愿意帮上一帮,他日东山再起之时……公公若能安然脱身,在太后娘娘跟前,还望……多多提点顾某。有些风,得往一处吹,这船才不容易翻,您说是不是?”
谢慎瞬间明白了顾长渊的意图。这是要把他最后一点利用价值都榨干!不仅要他的密道,还要他成为顾长渊在太后身边的暗桩!
他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屈辱,但求生的欲望压倒了一切。他只能咬牙应承:“好!只要咱家能活下来,必定在太后娘娘面前,为顾相美言!让娘娘知晓,谁才是真正忠于她、能与小皇帝抗衡的股肱之臣!”
“如此,甚好。”顾长渊终于露出了一个算得上真诚些的笑容,“公公稍候,顾某已安排好了路线和人手。子时三刻,会有一辆运送夜香的马车从西华门出宫,公委屈公公暂避其中。出宫后自有人接应,送公公平安离京。”
谢慎听到“夜香车”三个字,面部肌肉抽搐了一下,但终究没有说什么。能活命已是万幸,哪里还顾得上什么体面。
顾长渊转身,准备去安排,身后却传来谢慎阴恻恻的、带着最后一丝威胁的声音:
“顾相……今日之恩,咱家记下了。他日若有机会,定当回报。也希望顾相……信守承诺。否则……咱家就是做鬼,也不会放过背信之人。”
顾长渊脚步未停,只是背对着他挥了挥手,声音飘忽地传来:
“自然。顾某……最重承诺。”
角楼的门轻轻合上,将黑暗与绝望,以及一场新的阴谋交易,重新锁在了这片废墟之中。
顾长渊走在夜色里,面容平静无波。救谢慎,是一步险棋,但也是一招妙手。既得了实在的好处,又在太后身边埋下了一步暗棋。他抬头望向漆黑的夜空,嘴角泛起一丝冷笑。
萧烬啊萧烬,你以为扳倒了太后就高枕无忧了吗?
这盘棋,还远远没有下完。
而角楼内的谢慎,在顾长渊离开后,终于支撑不住,猛地喷出一口黑血。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感受着生命力的流逝,眼中却燃烧着怨毒的火焰。
“萧烬……顾长渊……”他嘶哑地低语,“你们都给咱家等着……咱家……一定会回来的……”
子时三刻,一辆装载夜香的马车缓缓驶向西华门。守门的侍卫远远地就闻到了臭味,草草检查后便挥手放行。没有人注意到,在其中一个密封的木桶内,藏着一个曾经权倾朝野的大太监。
马车驶出宫门,融入京城的夜色中。而在不远处的阴影里,顾长渊静静地望着这一切,直到马车消失在街角,他才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