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宁宫深处,静得能听见檀香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
缕缕青烟从蟠龙绕柱的鎏金熏炉中袅袅升起,在这座奢华而压抑的殿宇内盘桓不去,如同某种无形无质、却挥之不散的阴霾。太后吕氏端坐在凤座之上,一身暗紫色常服,雍容华贵,却难掩其眉宇间日益沉积的阴鸷。她双目微阖,似在养神,手中那串油光水亮的沉香木佛珠,在她保养得宜的指尖被缓慢而规律地捻动着,一颗,又一颗。
然而,那平稳的捻动频率之下,是她内心翻涌不休的惊涛骇浪。
后宫那些棋子,那些她曾以为可以轻易拿捏、借以吹动枕边风的妃嫔们,竟一个个脱离了掌控!
她们不再争宠,不再汲汲营营于圣心,反而搞起了什么读书、习武、画画、行医的荒唐把戏!
这绝非寻常,这背后必然有一只她尚未完全看清的手在推动,一股针对她吕氏而来的暗流,正借着这看似“祥和”的新风,悄然汇聚,意图将她这艘权倾朝野的巨舰掀翻在无声的浪涛里。
朝堂之上,顾相那些人的试探与刁难,如同泥牛入海,不仅未能动摇那“傀儡”儿子分毫,反而被其借力打力,一番惊世骇俗的言论驳得灰头土脸,连带着他们这些老臣的威望都受损。民间那些精心散布的、关于“妖邪附体”的流言,似乎也未能掀起预期的波澜,反而有被对方引导、压制的迹象。
软的不行,硬的无效。她精心布置的明枪暗箭,仿佛都打在了一团无形的、却又坚韧无比的壁垒之上。
不能再等了。
佛珠捻动的速度,在无人察觉的瞬间,微微一顿。
她必须亲自出手了。
既然外部的掣肘与舆论的含沙射影都已无法从根本上去动摇那个似乎已脱离掌控的“儿子”,那么,就只剩下最后,也是最根本、最阴毒的一招了。她要直指核心,从意志和根源上,彻底瓦解皇帝的权威,摧毁其赖以立足的根基!
凤眸,倏然睁开。
久闭的双目在略显昏暗的光线中迸射出两道寒冰利刃般的厉芒,所有的伪善、所有的忍耐、所有的谋划,在这一刻都化为了最纯粹、最不加掩饰的狠毒与决绝。那眼底深处,是蛰伏已久的毒蛇终于亮出了淬毒的獠牙,是掌控一切者不容许任何脱离掌控的、毁灭性的意志。
这日早朝,金銮殿内庄严肃穆,百官序列井然。起初,议事流程一切如常,直到讨论到一项关于整肃北境边军后勤、严惩贪墨军官的议案时,一位素来以刚正不阿、敢言直谏着称的老臣,御史大夫张承德,突然手持玉笏,大步出列。
“陛下!臣有本奏!” 张承德的声音异常洪亮,甚至带着一丝颤抖的尖锐。他神情激动,面色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潮红,双目圆睁,眼神却显得有些涣散,仿佛聚焦在虚空中的某一点。
未等沈娇娇示意准奏,他便已迫不及待地开口,言辞之激烈,指控之大胆,令满朝文武瞬间哗然,骇然失色!他不仅痛斥皇帝“穷兵黩武,耗尽民力”,更直指皇帝“宠信帅府一班奸佞小人,祸乱朝纲”,说到激动处,他甚至抬起颤抖的手指,指向龙椅,声音嘶哑地吼道:“……更何况,尔得位……得位是否之正,天下自有公论!岂能堵得住悠悠众口!”
这完全不符合张承德一贯沉稳持重、即便谏言也恪守臣节的作风!此刻的他,更像是一个被无名怒火吞噬的狂徒。
沈娇娇端坐龙椅,面色瞬间阴沉如水,她能感觉到这绝非正常的谏言。意识深处,萧烬的气息骤然绷紧。
然而,更诡异、更令人毛骨悚然的事情发生了。
那张承德见皇帝沉默,竟又猛地踏前一步,几乎要冲破侍卫的阻拦,死死盯着龙椅上的“皇帝”,眼中竟闪过一丝混杂着恐惧与疯狂的诡异黑芒,嘶声力竭地尖叫起来:“你不是真龙天子!你是妖邪!是占据了陛下龙体的妖孽!我等忠臣,岂能坐视你这妖物祸乱我大雍江山!今日,老夫便以这一腔热血,唤醒世人!”
说罢,他竟状若疯虎,用尽全身力气,猛地低头朝着坚硬的御阶撞去!那决绝的姿态,分明是要血溅金殿!
“拦住他!” 沈娇娇失声喝道。
殿前侍卫反应极快,数人飞扑而上,在张承德的额头即将撞上玉石阶前的刹那,死死将其抱住、按倒在地。即便如此,张承德依旧在侍卫的压制下奋力挣扎,口中发出不似人声的狂笑与诅咒,眼神彻底涣散,涎水顺着花白的胡须流下,状若疯魔。
金銮殿内,死寂一片,只剩下张承德被拖拽下去时那癫狂的笑声在梁柱间回荡,以及百官们惊恐的抽气声和面面相觑的骇然。
庄严的朝会,竟上演如此惊悚一幕!
“是邪术!” 一回到守卫森严的养心殿,屏退左右,沈娇娇便抚着仍在狂跳的心口,声音带着一丝后怕的颤抖对萧烬说,“跟北境战场上那诡异的黑雾感觉很像,但更直接、更恶毒!这简直是直接操控人心,把人变成疯子!”
萧烬的意识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仿佛万载玄冰。
他通过沈娇娇的眼睛,清晰地捕捉到了张承德眼中那一闪而逝的、与吕氏身上偶尔流露出的气息同源的诡异黑芒。
【黑蛊教……噬心蛊。此蛊能无限放大中蛊者心底潜藏的恶念与偏执,扭曲神智,令人癫狂失心,直至精力耗尽而亡。吕氏……此举一石二鸟,既是杀鸡儆猴,震慑朝臣,也是在试探朕的底线与反应。】
果然,尽管朝廷官方迅速将此事定性为“张御史突发心疾癔症,需静养治疗”,但“皇帝乃妖邪附体,致忠臣感应天道,愤而疯魔”的恶毒流言,却如同瘟疫般在朝野上下、市井街巷飞速扩散。
不少原本持中立观望态度的官员开始惶恐不安,再上朝时,看向龙椅的眼神都不可避免地带上了惊疑与恐惧。
吕氏虽未在明面上露面,但她这阴毒酷烈的一击,已让所有身处漩涡中的人,都感受到了那刺骨的寒意与致命的威胁。
然而,这仅仅只是开始。
当晚,一名负责暗中调查谢慎海外联系的“暗影司”外围成员,其尸体在冰冷的护城河中被巡逻的禁军发现。
死状极其凄惨可怖——浑身皮肤干瘪,布满了蛛网般蔓延的青黑色诡异纹路,仿佛全身血液都被某种东西吸食殆尽。
更令人不寒而栗的是,在尸体旁的泥地上,用受害者自身的鲜血,画着一个扭曲狰狞、从未见过的蛊虫图案,在黯淡的月光下散发着不祥的气息。
这是赤裸裸的警告!是毫不掩饰的挑衅!来自谢慎,或者,更可能是吕氏与谢慎的联手示威!
沉重的压力,如同无形却实质的山峦,轰然压在整个皇宫的上空,令人窒息。帅府成员们虽强自镇定,但人人脸上都难掩惊惧,连一向最为沉稳的李清风,眼底也露出了难以掩饰的疲惫与一丝恐惧。敌人的反击,狠辣、精准、毫无人性,直击他们最脆弱的心理防线。
养心殿内,烛火不安地跳跃着,映照着沈娇娇略显苍白的脸。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与愤怒交织的情绪。这种看不见摸不着、却又无处不在、防不胜防的阴毒手段,比战场上真刀真枪的拼杀,更让人感到窒息和绝望。
“……萧烬,我们……我们该怎么办?他们……太狠了,完全不讲任何规则……”
意识深处,是长久的、令人压抑的沉默。仿佛暴风雨前那死寂的片刻。然后,萧烬的声音缓缓传来,不再是之前那种冰冷的压抑或权衡的冷静,而是一种经过极致愤怒淬炼过的、带着血腥气的平静。那是一种帝王被彻底触碰到逆鳞,撕去所有伪装、顾忌与仁慈后,所展现出的绝对冷酷与决绝。
【她既然掀了桌子,想玩最狠的。朕,便奉陪到底。看看到最后,谁,更狠。】
【立刻传密令给苏瑾瑜,暂停江南所有调查,所有人手不惜暴露风险,全力撤回。集中所有资源,给朕找到黑蛊教在京城或京畿附近的秘密据点,找到解蛊或反制噬心蛊之法,这是当前第一要务!】
【以八百里加急,调凌墨即刻秘密回京。着他统领所有玄甲卫及朕绝对信任的禁军精锐,暗中将慈宁宫、顾府以及所有与谢慎可能相关的场所,给朕严密监控起来!朕许他临机专断,先斩后奏之权!】
【告诉李清风和暗影司,】萧烬的语气森寒得如同数九寒冬的风暴,【朕不管他们用什么手段,威逼、利诱、栽赃……三日!朕只给他们三日时间!朕要看到顾长渊一个足够让他身败名裂、在士林中再无立足之地,却又不会让他立刻被处死、还能开口说话的致命把柄。朕要让他,成为吕氏身边,第一条被朕亲手剁掉的爪子!】
一道道充斥着铁血与凛冽杀气的命令,如同出鞘的利剑,从养心殿深处发出,划破了京城压抑的夜空。萧烬不再隐藏他的狠辣与果决,他要用更强大、更不容置疑的暴力,来回敬敌人毫无底线的阴毒!他甚至不再去权衡是否会波及无辜,是否会引起朝局更大的动荡。在此刻的他心中,只有一个无比清晰且坚定的念头:不惜一切代价,彻底铲除吕氏及其党羽!扫清这笼罩在帝国之上的妖氛鬼雾!
沈娇娇被萧烬意识中散发出的那种近乎毁灭性的、摒弃了一切犹豫与温情的决绝彻底震慑住了。她从未感受过这样的萧烬,仿佛一头沉睡的太古凶兽,终于被彻底激怒,睁开了猩红的双眼。她心中既感到一阵本能的害怕,却又有一股莫名的、被这种极致危险所吸引的悸动。在这种你死我活的绝境之下,这种为了生存而不惜摧毁一切的狠辣,竟成了黑暗中唯一能指引方向、带来一线生机的光芒。
“还有,”萧烬的意识最后传来,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近乎平静的森然,【准备一下。明日,朕要亲自去‘探望’一下那位……深谙医理、能起死回生的谢‘神医’。】
他要主动出击,直捣黄龙!目标,赫然直指吕氏身边最忠实的恶犬,那个本该是个“死人”的——谢慎!
京城的夜,因此而愈发深沉诡谲。而在慈宁宫那终日檀香缭绕的佛堂深处,吕氏轻轻捻动着那串乌黑的佛珠,嘴角噙着一丝冰冷而笃定的笑意,仿佛一切尽在掌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