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这项,”
文若尘最后指向预算末尾一项数额巨大的条目,眉头皱得更紧,显得十分困惑,“‘不可预见费用’,竟占了总预算的两成之多?下官才疏学浅,实在想象不出,一次河道清淤,除了已知的工料人工,还能有什么‘不可预见’的支出,需要预留如此巨款?顾相经略天下,见识广博,可否……为下官解惑,这‘不可预见’的,究竟是哪路神仙?也好让下官学习学习,长长见识。”
他语气越是诚恳谦卑,顾长渊就越是感觉脸上火辣辣的,仿佛被无形的巴掌左右开弓。
最终,在那把小小算盘和文若尘“不耻下问”的攻势下,那份水分十足的预算被硬生生砍掉了大半,负责此事的漕运总督脸色铁青,几乎要当场晕厥。
接连受挫,顾长渊开始觉得,陛下留下的这几个“花瓶”,着实邪门得紧!
他们完全不按官场常理出牌,行事风格诡异多变。
时而像李清风那样,引经据典,言谈风雅像个浸淫多年的老学究;
时而又像王铁柱,言语粗直,思维简单像个不通文墨的兵痞;
时而又如文若尘,精打细算,锱铢必较像个市井奸商!
可偏偏,他们总能在看似胡闹或不着调的表象下,精准地抓住问题的核心命脉,让他这套宦海沉浮几十年练就的、炉火纯青的官场太极拳,如同打在了空处,无处施展,憋闷至极。
最让他感到一口气堵在胸口,差点当场背过气去的一次,是商议如何筹措北方战事所需的额外军费。
顾长渊一派习惯性地将目光投向南方,暗示苏瑾瑜刚刚稳定的江南各州府“理应”为国分忧,可适当增加税赋,话里话外,巧妙地将财政压力和可能引发的民怨,转嫁给那位远在江南、根基未稳的同僚。
一直安静坐在角落、容貌精致如画、仿佛只是个装饰品的赵凌,此时却轻轻放下了手中把玩的一枚羊脂玉佩,抬起那双水光潋滟的眸子,声音柔柔的,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担忧,开口了:
“顾相,此举……恐有不妥吧?”
他微微蹙起秀气的眉头,惹人怜爱,“南方各州,刚刚经历水患、匪乱,百姓流离,百业待兴,正是需要朝廷抚慰、与民休养生息的关键时候。此时若骤然加税,无异于剜肉补疮,竭泽而渔。只怕非但不能解北境之急,反而会逼得刚刚安稳的南方再生变乱,岂非得不偿失?”
他顿了顿,纤长的睫毛颤了颤,露出更加忧心忡忡的表情,仿佛真的在为国家命运深深忧虑:“况且……顾相请细想,那北狄蛮族为何屡屡南下犯边?不就是觊觎我大雍物阜民丰,国库充盈吗?若我们此刻为了应对北境,反而将尚且富庶的南方也搞得民生凋敝,百姓怨声载道……这岂不是……岂不是在变相地告诉北狄大汗:快来抢吧!我们大雍自己也快没余粮了,再不抢就没机会了?这……这算不算是……某种意义上的……资敌啊?”
“你!黄口小儿!信口雌黄!”
顾长渊气得浑身发抖,花白的胡子一翘一翘,手指着赵凌,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当场厥过去!
这顶“资敌”的滔天大帽子扣下来,哪怕只是暗示,也足够让他喝一壶的了!
他看着赵凌那张纯良无害、仿佛不谙世事、只会关心自己脸蛋的精致面孔,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以貌杀人”!
这哪是什么空有皮囊的花瓶?
这分明是裹着最甜美糖衣、却装着最烈性火药的重磅炮弹!
几次三番下来,顾长渊感觉自己不是在和一群初出茅庐的年轻人议事,而是在和一群……披着年轻俊朗皮囊的老狐狸精周旋!
他们思路清奇,手段刁钻古怪,彼此间配合默契,软硬兼施,把他这个在官场摸爬滚打了几十年、自认已修炼成精的老手,都弄得屡屡吃瘪,灰头土脸,颜面大失。
他甚至开始不受控制地产生一种极其荒诞离奇的念头:
陛下离京之后,这群“帅府”之人,行事作风、言谈举止,怎么隐隐约约总透着几分……陛下近来那种不循常理、不按套路出牌、却又总能一针见血、切中要害的影子?
尤其是那种噎死人不偿命、让人有火发不出的劲儿,简直如出一辙!
难道……陛下人虽远在北境鏖战,其英明神武的魂儿,却分了一缕回来,附在了这群家伙身上,在暗中指点他们?!
这个想法甫一冒出,就把顾长渊自己都吓了一大跳,赶紧用力摇摇头,试图将这荒谬的念头甩出脑海。
定是连日来被这群小子气得狠了,以至于心神恍惚,开始胡思乱想了!
而风光无限、屡屡让顾相吃瘪的“帅府监国小组”这边,表面镇定自若,暗地里也是叫苦不迭,压力山大。
散值后,四人聚在专门拨给他们使用的一间值房内。
李清风揉着发胀的眉心,叹道:“这顾相,真是块难啃的老骨头,滑不溜手,每次议事都跟打一场硬仗似的。”
文若尘一边小心地擦拭着他的宝贝算盘,一边头也不抬地附和:“可不是么,心思缜密,账目做得几乎天衣无缝,每次对账核销,都感觉像是在雷区里跳舞,稍有不慎就会被炸得粉身碎骨。”
王铁柱则不耐烦地活动着粗壮的膀子,瓮声抱怨:“俺真是宁愿跟着陛下去北境,真刀真枪地跟狄人干一场!也比在这儿跟这群老狐狸耍嘴皮子、玩心眼子痛快!”
赵凌则不知从哪儿摸出一面小巧玲珑的菱花铜镜,对着镜子仔细审视自己依旧完美无瑕的脸蛋,忧心忡忡地哀叹:“心好累,感觉这几日殚精竭虑,气血都不足了,眼角好像要长细纹了……陛下回来若见我容颜憔悴,可如何是好?”
虽然将顾长渊这等权臣怼得哑口无言、面红耳赤的过程,确实带来了一种难以言喻的、以下克上的隐秘快感。但每日需要维持朝堂各方势力的微妙平衡,处理那些堆积如山、繁杂无比的政务,也让他们四人深感责任重大,心力交瘁,由此更加深刻地体会到了皇帝平日肩负江山、日理万机是何等的不易与艰辛。
朝堂之上,每日上演的“老狐狸 vs 小狐狸”的戏码仍在继续。
顾长渊屡败屡战,不肯轻易放弃主导权;帅府四人则见招拆招,在磕磕绊绊中努力维持着帝国的日常运转。
京城,就在这种诡异、紧张,却又带着几分荒诞幽默的动态平衡中,继续着它的脉搏。而远在北境铁壁关、时刻面临着血火考验的沈娇娇和萧烬,偶尔通过特殊渠道收到京城送来的简报送阅时……
沈娇娇:“哈哈哈哈!干得漂亮!李清风那张嘴,引经据典能把老头儿噎死!赵凌那炉火纯青的茶艺,阴阳怪气起来连顾相都扛不住!绝了!真是绝了!”
萧烬:【……哼,还算有点用处,看来朕离京前,让他们多翻翻律法条文和账目,还算没白费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