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如水银泻地,悄无声息地流淌进充斥着消毒水气味的冰冷病房,在雪白的床单上铺开一层朦胧的清辉。沈娇娇勉强撑起还有些虚软的身体,靠在摇起的床头,仰头望着窗外那轮与另一个时空并无二致的、圆满得令人心碎的月亮,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酸涩得快要炸开。
现代世界的安宁与便捷,此刻对她而言如同最精致的牢笼。
她回来了,回到了牵挂她的亲人身边,可灵魂却仿佛被硬生生撕裂,一半留在了这具熟悉又陌生的身体里,另一半则遗落在那座雕梁画栋、充斥着龙涎香与权力硝烟的深宫之中。
“小烬烬……”她对着虚空,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带着嘶哑气音呢喃,那声音里裹着浓重的哭腔和一种近乎绝望的依赖,“你若能听到……带我回去,好不好?我好想你……真的好想……”
这个亲昵到有些搞怪、甚至带着点“以下犯上”意味的称呼,带着点恶作剧和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宠溺。可现在,隔着不知多么遥远的时空距离,这却成了她唯一能脱口而出、承载了她所有思念与无助的名字。
巨大的空虚和无力感如同深海的水草,缠绕着她的四肢百骸。现代顶尖的医疗手段能修复她因长期卧床而萎缩的肌肉,能激活她停滞的生理机能,却无法填补她灵魂深处那被硬生生剜走的一角。她感觉自己像个残缺的碎片,在这个和平安稳的世界里格格不入。
她必须做点什么,哪怕只是徒劳的、可笑的挣扎,也好过在这令人窒息的、被关爱包裹的平静中,眼睁睁看着关于那个世界的记忆一点点变得模糊,眼睁睁感受着对那个人的思念在时光流逝中慢慢风干。
她做出了一个让所有围着她转、欣喜于她苏醒的家人目瞪口呆的决定。
“妈,”她转过头,看向正在一旁为她削苹果的母亲,声音虽然还很虚弱,但那双曾经灵动此刻却盛满了复杂情绪的眼睛里,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偏执的坚定,“帮我……把我的毛笔,和宣纸拿来,可以吗?”
病房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窗外遥远的车流声。母亲削苹果的动作僵在半空,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她那个从小就被逼着学书法却总是偷懒耍滑、一提练字就喊手酸脖子疼、对一切传统文化都敬而远之的时髦女儿,在经历了这么一场大劫难、植物人状态苏醒后,第一个主动提出的、如此清晰明确的要求,竟然是这个?
“娇娇,你……”母亲放下水果刀,担忧地握住她冰凉的手,“你现在身体还没好利索,写毛笔字太耗神了,手腕也没力气,要不……等你再好点?”
“我要。”沈娇娇轻轻却坚定地抽回手,目光恳切地望向母亲,那眼神深处有一种让人无法拒绝的执拗,“我就想写几个字,就几个……求您了。”
母亲最终在她那混合着脆弱与固执的眼神中败下阵来,匆匆回家,将她以前嗤之以鼻、束之高阁、蒙了一层灰的一套还算不错的笔墨纸砚翻找了出来,带到了病房。
当略显粗糙的宣纸在冰冷的移动餐桌上缓缓铺开,那独特的、带着草木气息的墨香在浓郁的消毒水味道中淡淡散开时,沈娇娇的眼圈瞬间就红了,鼻腔涌起强烈的酸意。这味道……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记忆的闸门。
她颤抖地、极其不熟练地拿起那支对她而言依旧陌生的羊毫笔,笨拙地在砚台里蘸了饱饱的墨汁。脑海中,画面清晰得如同昨日重现,甚至能感受到那时手腕上传来的、不容置疑的力道。
【手腕悬空,要稳!心要静,意要专!沈娇娇,你这写的是字还是鬼画符?!】
意识海里,是萧烬那低沉又带着明显气恼和无奈的声音。
他无法实际操控,只能用无形的意念紧紧包裹着她的手腕,试图将那份属于帝王的、遒劲有力、铁画银钩的笔锋感觉强行灌输给她。那份专注和严厉,几乎能穿透灵魂。
“哎呀,知道啦知道啦!你们古人就是麻烦!笔画差不多就行啦,意思到了不就好了嘛?何必那么较真……”
那时的她总是偷奸耍滑,能赖就赖,写不了几个字就嚷嚷着手腕酸、眼睛累,要么就是故意把字写得歪歪扭扭、墨团乱飞,存心要气得那个一向清冷自持的灵魂跳脚。
【胡闹!书法乃修身养性之道,是心境的体现,岂可如此儿戏!重来!】
他的态度总是那么强硬霸道,带着帝王不容置疑的威严。可她却能隐隐感觉到,在她偶尔摒除杂念,稍微写出一个有点模样的笔画时,他那片冰冷的意识海里,会泛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微弱的满意波动,虽然转瞬即逝,但她就是能捕捉到。
当时只觉得是折磨,是沉重的负担,是穿越附带的糟心“课程”。现在痛彻心扉地回首,才恍然明白,那被迫练字的每一个瞬间,都是他笨拙而隐秘的陪伴与教导,是他用自己唯一熟悉的方式,试图将他认为好的、重要的东西,分享给她。那些看似严厉的斥责背后,藏着她当时未曾读懂、如今却追悔莫及的耐心。
如果……如果那时候我能再认真一点,再上心一点,是不是就能把他的字体学个七七八八,至少形似?
那样的话……至少……至少现在,当我看着这些由我亲手写出的、带着他影子的字时,还能有个念想,还能假装……他还在身边,就像那时一样,握着我的手,带着我,一笔一划,勾勒出横平竖直,勾勒出那些承载着厚重历史的方块字。
悔恨的泪水终于决堤,大颗大颗地滚落,模糊了视线,有几滴不受控制地砸落在铺开的宣纸上,迅速晕开了刚刚艰难落下的、歪歪扭丑、毫无章法的第一笔。
她连最基本的、他反复纠正过的握笔姿势都忘得一干二净,写出的笔画软塌塌的,如同垂死的爬虫,毫无筋骨可言,甚至比当初她最敷衍、最故意捣乱时写出的还要不堪入目。
可她依旧固执地,近乎自虐地,一遍又一遍地写着。写的不是任何诗词歌赋,不是名言警句,而是反反复复,用尽全身力气和专注,练习着那两个早已刻入她灵魂深处的字——“萧烬”。
墨迹淋漓,泪痕斑驳,在宣纸上交织出一片混乱的、绝望的痕迹。每一个失败的字形,每一处失控的墨点,都像是一把钝刀,在她心上来回切割,提醒着她,那个世界,那个人,离她究竟有多么遥远,远到或许穷尽一生也无法再次触及。
家人默默地守在病房门口,透过玻璃看着里面那个对着宣纸又哭又写、神情执拗得近乎疯魔的女儿,心酸与担忧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却无人敢上前打扰。
他们不明白,一场原因不明的大病,为何会让女儿产生如此翻天覆地、判若两人的变化,仿佛身体里住进了一个陌生的、饱经沧桑的灵魂。
而沈娇娇对周遭的一切都恍若未闻。她只是不停地写,手腕酸软到颤抖也不肯停下,仿佛通过这种笨拙的、徒劳的模仿,就能穿透坚硬无比的时空壁垒,触碰到那个让她魂牵梦萦、痛彻心扉的冰冷又温柔的灵魂。
小烬烬,你看,我在努力了。
我在用你教我的方式,笨拙地、拼命地想你。
你……在那边,能感觉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