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得如同化不开的浓墨,万籁俱寂,连宫墙根下虫豸的鸣叫都消弭无踪。昭阳殿内,唯有更漏规律而冰冷的滴答声,如同为这凝固的时光打着节拍。
萧烬躺在宽大却空荡冰冷的龙床上,睡眠极浅,意识仿佛一直在无边的黑暗与混沌里下坠、沉浮,找不到依托。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入模糊深渊的边界,一声带着浓重哭腔的、细微却如同惊雷般无比清晰的呼唤,像一根淬了火的尖锐银针,猝不及防地、狠狠刺入他毫无防备的灵魂最深处——
“小烬烬……”
是娇娇的声音!
那种他从未亲耳听闻、却能在无数次意识交融的想象中完美勾勒出的,带着全然依赖、撒娇意味和某种走投无路般绝望的语调!这声音并非来自耳畔,而是直接在他心湖深处炸响!
萧烬猛然从床榻上坐起,动作迅猛得甚至带起一阵疾风,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而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的、尖锐的钝痛让他瞬间窒息,眼前甚至黑了一瞬。
他下意识地捂住剧烈抽痛的胸口,大口喘息,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目光惊疑不定、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疯狂期盼,急速扫过被昏暗笼罩的寝殿每一个角落。
是梦?是因思念过度而产生的幻觉?
不!那感觉太过真实!那声音里的绝望和依恋,几乎要灼伤他的灵魂!
就在他心神剧震、恍惚不定间,余光猛地瞥见不远处的书案——那张他平日用来批阅奏折的紫檀木大桌上,一张原本应该空无一物的宣纸,此刻竟诡异地散发出微弱的、几乎难以用肉眼察觉的莹莹白光!
那光芒淡薄如雾,却固执地在黑暗中亮着。而光芒笼罩之中,两个歪歪扭扭、墨迹深浅不一、笔画结构惨不忍睹,却熟悉到让他灵魂都为之战栗的字迹,正如同水中的倒影般,若隐若现!
萧烬。
那是沈娇娇的笔迹!绝对错不了!只有她,才能把他名字中原本应有的那份帝王威仪与遒劲风骨,写得像刚学会握笔的稚童,又像是小鸡爪子沾了墨在纸上胡乱刨出来的一样,带着一种不管不顾的、笨拙到可爱的……真实。
“娇娇!”
他嘶哑地低吼一声,声音破碎得不成调,几乎是连滚带爬地、狼狈不堪地跌下高高的龙床,甚至顾不上穿鞋,赤脚踉跄着扑到冰凉的书案前,颤抖得如同风中落叶的手,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恐惧,一把抓起那张散发着微光的宣纸,紧紧按在胸口,仿佛要将那虚幻的光芒和字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然而,就在他的指尖带着体温触碰到纸张冰凉表面的瞬间,那本就微弱的光芒如同被惊扰的萤火,倏然熄灭了。宣纸上,那刚刚还清晰可辨的、属于她的歪扭字迹,也如同被无形的清水洗过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没有留下丝毫墨痕。指尖之下,只剩下宣纸本身冰凉的、空无一物的粗糙感。
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切,都只是他极度思念下产生的、自欺欺人的幻觉,是濒临崩溃的灵魂编织出的最后一幕海市蜃楼。
巨大的希望如同被吹到极致的泡沫,在升至顶点的瞬间狠狠炸裂,那希望破碎的碎片化作最锋利的冰棱,反噬回来,将他最后一丝强撑的理智与冷静彻底击溃、碾碎。
“啊——!”他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到了极致、最终无法控制而冲出的、如同受伤孤狼般的痛苦哀鸣,紧紧攥着那张瞬间变得毫无意义的空白纸张,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像是用尽了生命最后的力气攥着最后一根虚无的救命稻草。
他再也支撑不住挺拔的身形,双膝一软,如同被抽走了所有筋骨,“噗通”一声重重地跪倒在冰冷坚硬的金砖地板上,将滚烫的额头死死抵着同样冰冷的紫檀木桌腿,宽阔的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声从紧咬的牙关中溢出,充满了无尽的绝望与深入骨髓的自责。
“陛下!”值守在殿外、时刻保持着警惕的凌墨,听到里面传来那不似人声的动静和重物坠地的声响,心中一紧,什么规矩也顾不上了,立刻推门疾冲而入。然而,眼前的景象却让他瞬间僵在原地,浑身的血液都几乎凝固,手脚冰凉——
向来威严冷峻、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永远脊背挺直如松柏的皇帝陛下,此刻竟如同一个被全世界遗弃、失去了一切珍宝的孩子,狼狈不堪地蜷跪在冰冷的地面上,明黄色的寝衣凌乱,赤着双足,怀中紧紧抱着一张空白得刺眼的宣纸,仿佛那是世间唯一的依凭。
他压抑的、仿佛从灵魂深处撕裂出来的痛哭声,低沉而破碎,在空旷寂静的殿内回荡,每一个音节都浸满了令人心碎的绝望与自我厌弃。
凌墨从未见过这样的萧烬,不,他根本无法想象萧烬会有这样的一面。一时间,这位在万军丛中都能面不改色的冷面将军,竟手足无措地僵立在那里,不知该进该退,心中翻涌着难以言喻的震惊与酸楚。
就在这时,他听到陛下用泣不成声的、被痛苦切割得支离破碎的语调,一遍遍地、如同最虔诚又最绝望的忏悔般重复着:
“她替我征战沙场……替我挡下明枪暗箭……替我承受鞭笞之痛……替我反驳太后……替我周旋于虎狼之臣……替我扳倒了那么多人……”
“可我呢……我为她做了什么?”
“我连她去了哪里……是生是死……都找不到……我甚至……连她留下的一丝痕迹……都留不住……”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尖上剜下来的肉,浸透了血泪,重重地砸在寂静无声的宫殿里。他忽然之间,彻底明白了。明白了为何陛下苏醒后如同变了一个人,明白了那深不见底的沉默之下,隐藏着的是怎样一份沉重到足以压垮灵魂的痛苦与愧疚。
凌墨喉头哽咽,默默退后一步,极其轻缓地、几乎是屏着呼吸,为那个悲痛欲绝的帝王掩上了沉重的殿门,将这一方充斥着无尽悲伤的天地留给他独自舔舐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