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黑云涧时,天光尚未大亮,东边天际只透出一线鱼肚白。涧内雾气弥漫,潮湿阴冷。守夜的庄客见到我们安然返回,紧绷的脸上才露出一丝血色,无声地让开通道。
栾廷玉并未沉睡,几乎在我们踏入洞口的瞬间便睁开了眼,目光如炬,直射过来。他靠坐在草垫上,脸色在跳动的篝火映照下依旧苍白,但那双眼睛里的锐利,却比火光更甚。无需多言,他已从我们疲惫而凝重的神色中读出了结果。
我挥手让石彪三人先去休息,自己走到栾廷玉近前,缓缓坐下,将那块玄铁令牌递到他眼前。冰凉的触感,仿佛还带着月下谷口的寒意。
栾廷玉接过令牌,指尖摩挲着上面那个铁画银钩的“客”字,久久不语。洞内只剩下柴火噼啪的轻响和张嫂在角落里熬药的咕嘟声。
“清风渡,醉仙楼。”我低声将昨夜经历,从施恩突现、弩手狙杀,到账房先生的条件、威胁,以及那“三日送粮”的承诺,原原本本说了一遍,未加丝毫修饰。
栾廷玉静静听着,脸上看不出喜怒,唯有在听到“恰到好处地败上几阵”、“拖住孙立”时,眼角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待我说完,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牵动伤口,引发一阵低咳。
“你怎么看?”他再睁眼时,目光深沉如古井。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我坦言,“应下,是险路,亦是目前唯一的生路。拒了,便是立时三刻的灭顶之灾。那‘主人’对我们底细了如指掌,施恩又已结仇,孙立大军在外,我们……没有选择。”
“合作……”栾廷玉咀嚼着这两个字,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与虎谋皮,须得万分小心。那账房先生行事缜密,手段狠辣,其背后之人,所图绝非小可。他要我们拖住孙立,消耗梁山兵力,引发内乱,此乃驱狼吞虎之计。我等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
“我明白。”我点头,“所以粮草是关键。若三日内粮草真能送到,尚可周旋。若只是空言,或其中有诈……”我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已然明了。那便是陷阱,我们必须立刻另做打算。
栾廷玉将令牌递还给我:“令牌收好。清风渡是水陆要冲,鱼龙混杂,‘醉仙楼’……某略有耳闻,背景复杂。对方选此地交接,心思深沉。这三日,需加强戒备,尤其注意东南方向来路。”
接下来的三日,黑云涧在一种极致的压抑和期待中度过。表面上,我们依旧操练、巡哨、采药,但每个人眼底都藏着一丝焦灼。存粮已见底,每日只能以稀粥野菜果腹。我让石彪加派了双倍暗哨,尤其紧盯东南方通往清风渡的路径,同时内部也悄然整顿,李教头带着人将涧内防御工事又加固了一番。
栾廷玉的伤势在草药的调理下缓慢好转,已能勉强倚着石壁坐起,但脸色依旧难看。他时常望着洞外出神,手指无意识地在膝上划动,似在推演着什么。
第三日黄昏,夕阳将天空染成一片凄艳的橘红。洞内气氛凝重到了极点。若粮草不至,明日便将断炊。
就在最后一线天光即将被暮色吞没时,东南方向的山道上,突然传来一阵急促而有序的铃铛声!不是大队人马,而是骡马队行进的声响!
“来了!”负责了望的顺风耳连滚带爬冲进洞内,声音因激动而变调,“东南山道!五头骡子!驮着麻袋!只有三个脚夫打扮的人押送!”
洞内瞬间死寂,随即爆发出压抑的骚动。所有人都站了起来,目光灼灼地望向洞口。
“戒备!”栾廷玉低喝一声,声音虽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石彪立刻带人占据洞口有利位置,弩箭上弦,刀出半鞘。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狂跳的心脏,走到洞口向外望去。暮色中,果然见一支小小的骡队沿着崎岖山道蜿蜒而来。五头健骡,驮着鼓鼓囊囊的麻袋,压得骡背微微下陷。三名脚夫皆戴着斗笠,穿着寻常苦力的粗布短褂,低着头,沉默地赶着骡子,直至涧口前方停下。
为首一名脚夫抬起头,斗笠下是一张饱经风霜、毫不起眼的脸,他对着洞口方向抱拳,声音沙哑:“奉东家之命,送粮至此。请扈姑娘验看。” 他言语简洁,并无多余客套。
石彪带人小心上前,检查骡队四周,确认再无伏兵,这才用刀划开一个麻袋。雪白的大米顿时流淌出来!又划开另一个,是风干的肉脯!还有整袋的粗盐,以及几个密封的陶罐,打开一看,竟是治疗外伤的珍贵金疮药和几味清热消炎的药材!
粮食!药品!都是我们眼下最急需的物资!而且品质上乘,数量足够涧内百余人支撑半月有余!
洞内众人看到这些实实在在的粮食药材,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狂喜,连日的焦虑和饥饿带来的绝望,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希望冲散了不少。连李教头这样沉稳的人,也忍不住喉结滚动了一下。
我却不敢有丝毫放松。对方守信送粮,固然是“诚意”,但也意味着,那“合作”的枷锁,已实实在在套在了我们的脖子上。
“代我谢过贵东家。”我走出洞口,对那脚夫头领说道,目光扫过那些物资,“一路辛苦。还请各位兄弟入涧喝碗水酒,歇息片刻。”
这是试探,也是礼节。
那脚夫头领却摇了摇头,斗笠下的脸毫无表情:“东家吩咐,送到即回,不敢叨扰。另外,东家让带句话给姑娘。”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货已送到,约定之事,望姑娘早作准备。近日风声紧,泊外似有官兵异动,姑娘还需早做万全打算。’”
官兵异动?我心头猛地一沉!这消息,是提醒,还是新一轮的施压?
“多谢告知。”我面色不变,拱手道,“诸位请便。”
三名脚夫也不多言,调转骡头,沿着来路快步离去,很快消失在苍茫暮色之中,干脆利落得仿佛从未出现过。
洞口堆着小山般的粮草药材,涧内弥漫着米肉的真实香气,但所有人的心情,却比粮草到来前更加沉重。
“官兵……”栾廷玉不知何时被扶到了洞口,望着脚夫消失的方向,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好一招连环计!粮草是诱饵,官兵是鞭子。这是逼着我们,必须按他们的棋路走!”
我默然无语。是的,对方不仅送了粮,还送来了一个更致命的威胁。梁山内患未平,官兵外敌又至。我们这枚棋子,已被彻底逼到了悬崖边缘。
“搬进去!清点入库!”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寒意,对石彪下令,“今夜饱餐一顿!从明日起,按计划操练,加固工事!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夜色彻底笼罩下来,黑云涧中燃起篝火,久违的米饭香气弥漫开来,却驱不散那无形中笼罩下来的、更加浓重的危机阴影。粮草到了,生路似乎近了一步,但脚下的路,却仿佛更加狭窄,更加险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