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两点，云湖区纪委监委三楼会议室依旧灯火通明。
苏清越盯着投影屏幕上的那份“打点清单”，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清单是用Excel表格制作的，列明了时间、对象、金额、事由四栏。张建国的名字出现了三次，时间分别是2019年5月、2020年8月、2021年3月，金额合计六十万元，事由栏统一写着“项目关照”。
“这份清单的真实性确认了吗？”苏清越问技术处的小王。
小王推了推厚重的眼镜：“苏常委，文件是从赵大勇公司服务器被删除的碎片中恢复出来的，创建时间是2020年1月，最后修改时间是今年6月。从技术角度讲，文件是真实的，没有被篡改的痕迹。但是——”
他顿了顿：“但是这份清单是电子文件，没有签字盖章，也没有银行流水佐证。如果当事人否认，我们很难仅凭这个立案。”
老陈接过话头：“小王说得对。这就像个记账本，记录了给谁送钱、送多少。但记账本本身不是证据，必须有资金往来的凭证来印证。”
苏清越明白这个道理。纪检监察工作最讲究证据链的完整性，孤证不能定案。这份清单很重要，但还不足以成为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清单上除了张建国，还有哪些人？”她问。
小王切换页面，清单完整地显示在大屏幕上。除了张建国，上面还列出了七个名字，涉及区住建局、规划局、街道办等多个部门，级别从副科到正科不等。金额从五万到三十万不等，事由大多是“审批加速”“监管放松”“投诉处理”之类。
最引人注目的是最后一个名字：赵立民。金额五十万，时间2020年10月，事由栏只有两个字：“诉讼”。
“诉讼？”苏清越皱眉，“赵立民当时是法院副院长，赵大勇的公司和他有什么诉讼关系？”
小李快速敲击键盘：“我查一下……有了！2020年8月，清水湾片区有三户拆迁户起诉赵大勇的公司，案由是‘拆迁补偿合同纠纷’。案件由云湖区法院审理，审判长就是赵立民。”
“判决结果呢？”
“三起案件全部驳回原告起诉，理由都是‘证据不足，诉求无法律依据’。”小李调出判决书扫描件，“而且审理周期很短，从立案到判决平均不到一个月。”
按照民事诉讼法的规定，普通程序的审理期限是六个月。一个月就审结，除非是适用简易程序，或者当事人达成调解。但这三起案件都是判决结案，且原告全部败诉。
“拆迁户上诉了吗？”苏清越问。
“上诉了，但市中院维持原判。”小李说，“不过值得注意的是，这三户拆迁户后来都撤诉了，没有再申诉。”
“为什么撤诉？”
“不清楚，卷宗里没有记录。”
苏清越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脑海里的线索开始串联：赵大勇给赵立民送钱，赵立民快速判决赵大勇胜诉，拆迁户被迫接受不公平补偿……这就是清单上“诉讼”两个字的含义。
司法，这个社会公平正义的最后一道防线，就这样被金钱腐蚀了。
“清单上这些人，我们现在掌握了多少实质证据？”她睁开眼睛问道。
老陈翻开笔记本：“张建国这边，有他妻子王秀英收受一百八十万转账的银行流水。赵立民这边，有他儿子去年以明显低于市场价购买商铺的记录，卖家是赵大勇的关联公司。其他几个人，有的有线索，有的还只是清单上的名字。”
“够了。”苏清越站起身，“老陈，你准备材料，明天一早就向王书记汇报，申请对张建国立案审查。小李，你继续深挖赵立民的问题，特别是他儿子那套商铺的交易细节。小王，你再仔细检查服务器数据，看看有没有备份文件或者相关邮件往来。”
“那其他几个人呢？”老陈问。
“先放一放。”苏清越说，“集中力量攻破主要矛盾。张建国是住建局长，是旧城改造的直接负责人，拿下他，整个利益链就会松动。”
会议结束时，窗外天色已经微亮。
苏清越回到办公室，给自己泡了杯浓茶。茶香在空气中弥漫，稍稍驱散了熬夜的疲惫。她坐在桌前，开始起草立案审查请示报告。
“关于对张建国同志涉嫌严重违纪违法问题立案审查的请示……”写下标题后，她停顿了片刻。
这不是一份普通的报告。一旦签字上报，就意味着对一名正科级干部正式启动审查程序，意味着要查封他的办公室、调取他的个人事项报告、冻结他的资产，也意味着要在云湖政坛投下一颗重磅炸弹。
张建国在云湖工作二十三年，关系盘根错节。立案之后，会有多少人来说情？会有多少人暗中阻挠？会有多少人落井下石？
但这是她的职责。
苏清越深吸一口气，继续写道：“经初步核实，发现张建国同志涉嫌以下问题：一、利用职务便利，为赵大勇实际控制的云湖拆迁公司在项目承揽、监管执法等方面提供帮助；二、其配偶王秀英收受赵大勇巨额资金，涉嫌共同受贿；三、其家庭财产与合法收入存在重大差额……”
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每一句话都经过深思熟虑，每一个用词都符合纪言纪语。当她写到“建议对张建国同志立案审查”时，窗外已经天光大亮。
早上七点半，区纪委书记王明山办公室。
苏清越将请示报告放在桌上，站在一旁等待。
王明山戴着老花镜，一页页仔细阅读。他看得很慢，有时会停下来，手指在某句话下面划过。办公室里安静得能听见他翻页的声音。
整整二十分钟，王明山终于看完了报告。他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
“六十万的清单，一百八十万的转账，还有低价购房……”他抬起头，“清越，这些证据确实很扎实。但是你有没有想过，立案之后，张建国如果全部否认，怎么办？”
“我们有银行流水，有交易记录，有数据恢复的文件。”苏清越说，“他否认不了。”
“他可以解释。”王明山说，“转账可以说是借款，清单可以说是伪造，低价购房可以说是市场行为。只要他咬死不松口，案件就会陷入僵局。”
“所以我们需要采取留置措施。”苏清越迎上王明山审视的目光，“只有在留置期间，才能彻底查清他的问题。”
王明山的手指在桌面上敲了敲：“留置一名正科级干部，需要市纪委批准。而且，张建国是区管干部，区委的意见很重要。”
“我已经准备好了全套材料。”苏清越从文件袋里取出另一份报告，“这是关于张建国问题线索的综合分析报告，包括证据梳理、风险评估、办案策略。如果王书记同意，我今天就可以去市纪委汇报。”
王明山拿起那份厚厚的报告，翻了几页，忽然问：“清越，你今年多大了？”
这个问题有些突兀。
“二十九岁。”
“二十九岁，”王明山重复道，“我在你这个年纪，还在乡镇当纪检干事。那时候办一个村支书的案子，都战战兢兢，生怕出错。你倒好，上来就要办正科级局长，还要留置。”
苏清越听不出这话是褒是贬，只能谨慎回答：“职务高低不是办案的标准，违纪违法事实才是。”
“说得好。”王明山笑了，笑容里有些复杂的情绪，“当年我要是也有你这股劲头，可能早就……算了，不说这些。”
他拿起笔，在请示报告上签下“同意上报”四个字，然后签上自己的名字和日期。
“去吧，去市纪委。我这边会向区委汇报。”王明山把报告递还给她，“清越，记住一句话：办铁案，也要办稳案。每一步都要踩实，不能给任何人翻盘的机会。”
“我明白。”
拿着签批的报告走出书记办公室，苏清越感觉手里沉甸甸的。这不是一份普通的文件，这是一把钥匙，一把打开潘多拉魔盒的钥匙。
接下来的路，只会更难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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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州市纪委监委案件监督管理室，周维正在接电话。
“李书记，您放心，我们一定会依法依规办理……是，我明白基层干部不容易……好的，有进展我会及时向您汇报。”
挂断电话，周维揉了揉太阳穴。这是今天第三个打招呼的电话了，都是为张建国说情的。有的委婉，有的直接，有的甚至带着威胁的语气。
门被敲响，苏清越走了进来。
“来得正好。”周维指了指桌上的电话记录，“看看，压力开始传导了。区委李明书记、市住建局王副局长、还有省里某个老领导，都来‘关心’张建国的案子。”
苏清越扫了一眼记录：“意料之中。”
“你倒是淡定。”周维苦笑道，“我爸早上也给我打了电话，说省纪委收到反映，有人举报你办案方式激进，不尊重基层实际。”
“举报我？”苏清越挑眉。
“匿名举报，没有具体内容，就是泛泛而谈。”周维说，“但这种举报最麻烦，虽然查无实据，但会留下痕迹。对你将来的发展不利。”
苏清越在对面坐下，把立案请示报告放在桌上：“那周主任的意思是，这个案子不办了？”
“办，当然要办。”周维正色道，“但要想好怎么办。张建国不是普通干部，他在云湖经营这么多年，关系网很深。我们要办他，就必须办成铁案，不能有任何瑕疵。”
他翻开报告，快速浏览了一遍：“证据链条基本完整，可以立案。但是清越，你想过没有，立案之后第一步做什么？”
“按规定，立案后应当立即查封、扣押、冻结涉案财物。”
“对，但张建国的财物在哪里？”周维问，“银行账户可能早就转移了，房产可能早就过户了，现金可能早就藏好了。如果我们大张旗鼓地去查，很可能扑空，还会打草惊蛇。”
苏清越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是说，要同步控制人？”
“必须同步。”周维说，“立案审查和留置措施同时进行，在他反应过来之前，控制住人，然后全面调查。只有这样，才能防止证据灭失、人员串供。”
“但留置需要市纪委常委会议决定。”苏清越说，“走完程序至少要一天。”
“所以我们要提前准备。”周维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文件，“这是留置措施的审批流程和材料清单。你现在就回去准备，我这边协调开会。最晚明天下午，上会研究。”
苏清越接过清单，上面列着十几项需要准备的材料：立案决定书、初步核实报告、主要证据材料、安全风险评估、医疗保障方案……
“这么多材料，一天时间不够。”她说。
“必须够。”周维看着她，“清越，这是攻坚战，没有退路。你回云湖准备材料，我这边协调各个部门。我们保持联系，有任何问题随时沟通。”
离开市纪委时，已经是上午十点。
秋日的阳光照在身上，却感觉不到暖意。苏清越坐上车，对小李说：“回云湖，通知专案组全体人员，中午十二点开会。另外，联系医院体检中心，预约明天上午的全套体检。”
“体检？”小李不解。
“留置前的必要程序。”苏清越闭上眼睛，“明天，可能就是决战了。”
车子驶入主干道，窗外车水马龙。这座城市看起来平静如常，但在这平静之下，一场没有硝烟的战斗即将打响。
中午十二点，云湖区纪委监委三楼会议室座无虚席。
苏清越站在白板前，白板上已经画好了行动流程图。从立案到留置，从搜查到讯问，每一个环节都标注了时间节点和责任人。
“同志们，”她的声音在安静的会议室里格外清晰，“经过前期工作，我们已经掌握了张建国涉嫌严重违纪违法的充分证据。今天下午，市纪委将召开常委会议，研究对张建国立案审查并采取留置措施的决定。”
下面传来轻微的骚动。虽然大家早有心理准备，但听到“留置”两个字，还是感受到了沉甸甸的分量。
“现在分配任务。”苏清越开始点名，“老陈，你负责起草立案决定书、留置决定书等法律文书，务必严谨规范，下午三点前完成初稿。”
“收到。”
“小李，你负责准备证据材料汇编，包括银行流水、数据清单、证人证言等，制作目录和摘要，便于领导审阅。”
“明白。”
“小王，你负责技术保障，准备好数据恢复报告、电子证据固定说明等技术材料。”
“好的苏常委。”
“小张，你负责后勤和安全保障，联系定点医院安排体检，准备留置场所，检查监控设备，确保万无一失。”
“是。”
任务一项项分配下去，每个人都神情肃穆。他们知道，接下来的二十四小时，将是对这支队伍专业能力、意志品质和纪律作风的全面考验。
“最后说两点。”苏清越环视众人，“第一，严格保密。从现在开始，所有人手机上交，使用专用通讯设备。行动开始前，任何人不得离开办公区，不得与外界联系。”
会议室里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大家纷纷掏出手机，放到会议室前方的箱子里。
“第二，依法依规。”苏清越继续说，“我们是纪检监察干部，办案必须严格依照党章党规和法律法规进行。无论张建国有什么问题，我们都要保障他的合法权益。讯问要规范，取证要合法，程序要完备。我们要办的，是经得起历史检验的铁案。”
散会后，苏清越回到办公室，开始逐一核对材料。
手机震动，是周维发来的加密信息：“会议定于下午三点，材料准备好了吗？”
“正在最后核对，两点前发你。”
“好。另外提醒，李明书记可能会列席会议。”
这条信息让苏清越手指一顿。市纪委研究对区管干部的留置措施，区委书记列席会议虽然符合规定，但在这个敏感时刻，李明的出席显然别有深意。
她回复：“明白。”
下午一点五十分，所有材料准备完毕。苏清越亲自检查了三遍，确认没有疏漏后，通过内部加密系统发送给周维。
两点整，专案组全体人员在会议室待命。墙上的时钟滴答作响，每一秒都显得格外漫长。
苏清越站在窗前，看着楼下院子里那棵老银杏树。金黄的叶子在秋风中摇曳，偶尔有几片飘落。她忽然想起，去年这个时候，她还在省纪委研究室埋头写课题报告，每天面对的是理论和数据。而现在，她要面对的是活生生的人，是复杂的利益，是残酷的斗争。
手机震动，是周维的电话。
“清越，会议开始了。”周维的声音压得很低，“李明书记果然来了，还带了两名区委办的工作人员。”
“他说什么了吗？”
“还没轮到他发言。不过看他的表情，不太好看。”周维顿了顿，“你放心，材料很扎实，领导们看得很认真。”
“好，有消息随时联系。”
挂断电话，苏清越转身面对会议室里二十多双眼睛。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有紧张，有期待，也有不安。
“会议开始了。”她只说了这一句。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会议室里安静得可怕。没有人说话，甚至没有人走动。大家或坐或站，都在等待那个决定。
苏清越坐回椅子上，翻开笔记本，开始写办案日志。
“10月23日，下午两点，市纪委召开常委会议研究张建国案。专案组全体待命。此时此刻，我感受到的不仅是压力，更是一种责任。如果立案留置获批，我们将正式与腐败分子正面交锋；如果被驳回，意味着我们前期所有努力可能付诸东流。但无论如何，我相信组织，相信纪律的力量……”
笔尖在纸上流淌，记录着这个特殊时刻的所思所感。
下午三点四十分，手机再次震动。
苏清越立刻接起：“怎么样？”
电话那头，周维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但更多的是坚定：“通过了。市纪委常委会议决定，对张建国立案审查，并采取留置措施。文件已经签发，正在走程序。你们可以准备了。”
会议室里，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苏清越握紧手机：“收到。我们立即启动预案。”
挂断电话，她站起身，目光扫过每一张脸：“同志们，行动获批。现在，我宣布‘10·23’专案正式启动！”
没有欢呼，没有掌声，只有更加凝重的表情。大家迅速起身，按照预案开始行动。
老陈开始打印立案决定书和留置决定书；小李整理证据材料箱；小王检查技术设备；小张联系司机和安保人员……
苏清越走到白板前，拿起红色记号笔，在“立案”“留置”两个节点上画了两个醒目的圆圈。
然后她转身，声音清晰而有力：“一组，跟我去住建局执行留置。二组，负责搜查办公室和住所。三组，负责外围警戒和证据固定。行动！”
十五分钟后，三辆黑色轿车驶出区纪委大院，朝着云湖区住建局疾驰而去。
秋日的阳光透过车窗，照在苏清越的脸上。她看着窗外熟悉的街景，知道从这一刻起，一切都将不同。
战斗，打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