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湖区住建局六楼，局长办公室的门被推开时，张建国正在接电话。
“李书记您放心，清水湾二期我一定……”他的话戛然而止，目光落在门口的一行人身上。
苏清越走在最前面，身后跟着四名区纪委监委的工作人员，还有两名身着制服的公安民警。她的表情平静，眼神却锐利如刀。
“张建国同志，”苏清越开口，声音在安静的走廊里格外清晰，“经东州市纪委监委批准，现依法对你涉嫌严重违纪违法问题立案审查，并采取留置措施。请配合我们的工作。”
办公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张建国握着电话的手停在半空，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缓缓放下了电话。
“我需要给家里打个电话。”他的声音有些发颤。
“按照规定，留置期间暂时不能与外界联系。”苏清越侧身让开通道，“你的家属我们会按规定通知。现在，请交出手机、钥匙等随身物品。”
老陈上前一步，出示了查封扣押清单。张建国机械地从口袋里掏出手机、钱包、车钥匙，一件件放在桌上。当老陈要求他交出办公室钥匙时，他的手明显抖了一下。
“我……我想跟李书记说句话。”张建国看向桌上的电话。
“留置决定已经向区委主要领导通报。”苏清越没有让步，“现在，请跟我们走。”
两名工作人员一左一右站在张建国身边。这个曾经在云湖城建系统叱咤风云的人物，此刻像瞬间苍老了十岁。他踉跄了一步，扶住办公桌，目光扫过办公室里的一切——墙上挂着的“先进工作者”奖状，书柜里排列整齐的文件，窗台上那盆他精心养护的兰花。
这一切，可能再也回不来了。
“走吧。”苏清越催促道。
张建国终于迈开脚步。走出办公室时，走廊两侧的办公室门都紧闭着，但透过磨砂玻璃，能看到晃动的人影。所有人都听到了动静，但没人敢出来看。
电梯下行，狭小的空间里只有呼吸声。张建国盯着不断变化的楼层数字，忽然开口：“苏常委，我能不能问一句，到底是因为什么事？”
“留置通知书上写得很清楚。”苏清越没有看他，“涉嫌严重违纪违法。”
“具体是什么？”张建国转过头，眼睛里布满血丝，“我总有权知道吧？”
苏清越迎上他的目光：“赵大勇，一百八十万，打点清单。这些关键词，够清楚了吗？”
张建国的瞳孔猛地收缩。他张开嘴想反驳，但电梯“叮”的一声到达一楼，门开了。
等候在大厅里的工作人员立刻上前，用一件深色外套遮住了张建国的手腕。这个细节让苏清越微微皱眉——按照规范，留置措施不戴械具，遮住手腕更多是出于保护当事人隐私的考虑。但在张建国看来，这可能是一种羞辱。
他被快速带出大楼，上了一辆等候在侧门的商务车。整个过程不到三分钟，等住建局其他工作人员反应过来时，车已经驶离了。
苏清越站在台阶上，看着远去的车辆，对身边的老陈说：“二组可以进场了。全面搜查办公室，所有纸质文件、电子设备、存储介质全部封存。特别注意有没有暗格、保险箱。”
“明白。”老陈带着人重新上楼。
三组负责人小张走过来：“苏常委，张建国的住所那边已经布控，随时可以搜查。”
“等二组这边有初步发现再去。”苏清越看了看时间，“我们现在去留置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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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湖区纪委监委指定留置点位于城郊一处不起眼的院子里。这里原本是党校的培训基地，去年改造后作为标准化留置场所投入使用。
张建国被带进留置室时，医疗组的医生已经等在那里。全套体检程序启动：量血压、抽血化验、心电图、胸片……每一步都有摄像记录。
苏清越在监控室看着这一切。屏幕上，张建国像个木偶一样配合着检查，表情麻木。但当医生要求他脱掉外套做进一步检查时，他忽然激动起来。
“我要见律师！我有权利请律师！”
负责安全监管的工作人员上前解释：“张建国同志，根据监察法规定，被调查人涉嫌职务违法或职务犯罪，在调查期间不能会见律师。但你享有其他合法权益，我们会保障。”
“那我要见李书记！我要见区委领导！”
“留置决定已经向区委主要领导报告。在调查期间，你需要配合我们的工作。”
张建国颓然坐下，双手捂住脸。监控镜头拉近，能清楚看到他肩膀在微微颤抖。
苏清越离开监控室，走进隔壁的指挥室。周维已经在里面了，正在看二组从住建局发来的现场照片。
“搜查有发现吗？”苏清越问。
“暂时没有。”周维把平板电脑递给她，“办公室很干净，文件摆放整齐，电脑里也没有可疑内容。看起来像是提前清理过。”
苏清越一张张翻看照片。张建国的办公室比她想象中简朴，除了那盆兰花，几乎没有什么个人物品。书柜里的文件都是工作资料，抽屉里只有几支笔和一本工作笔记。
“太干净了。”她皱眉，“一个工作二十多年的干部，办公室怎么可能这么干净？”
“你的意思是？”
“要么他早就准备好了，要么……”苏清越顿了顿，“东西根本没放在办公室。”
周维点头：“我已经安排人去查他的车辆、他经常去的场所。另外，他妻子王秀英那边也要加强监控。一百八十万的转账，她不可能完全不知情。”
正说着，老陈的电话打进来了。
“苏常委，有个发现。”老陈的声音有些兴奋，“在张建国办公室的书柜后面，我们发现了一个暗格。里面有一个U盘和几本笔记本。”
“内容是什么？”
“U盘加密了，技术组正在破解。笔记本是手写的，看起来像是工作日记，但记录的内容……很敏感。”
苏清越和周维对视一眼：“拍下来发给我们。”
几分钟后，照片传到指挥室的电脑上。笔记本的页面有些发黄，字迹潦草，但能辨认出是张建国的笔迹。记录的内容让两人都皱起了眉头。
“2019.5.12，赵总送来二十万，说是项目奖金。推辞不过，暂存。”
“2020.8.23，李书记暗示清水湾项目要加快，有些程序可以简化。我明白他的意思。”
“2021.3.15，评估公司刘经理汇报，清水湾均价可压至5800。我同意了。”
最后这条记录，让苏清越的手指停在屏幕上。
评估公司，刘经理，均价5800……这不就是李梅她们反映的问题吗？
“这个刘经理是谁？”她问。
周维已经在查了：“刘文斌，四十五岁，云湖正信评估公司总经理。这家公司是清水湾项目的指定评估机构。”
“立刻控制这个人。”苏清越说。
“已经安排了。”周维指了指另一台电脑，“二组正在去他公司的路上。不过清越，这个笔记本虽然重要，但只是张建国单方面的记录，不能作为定案证据。我们需要评估公司那边的原始材料。”
苏清越明白。工作日记只能作为线索，真正的证据必须是评估报告、财务凭证、会议记录等客观材料。
这时，技术组的小王敲门进来：“周主任，苏常委，U盘的密码破解了。”
“里面有什么？”
“大量pdF文件，都是扫描件。”小王把笔记本电脑放在桌上，“有评估报告底稿、会议纪要、资金审批单……还有这个——”
他点开一个名为“特殊费用”的文件夹，里面是几十张发票的扫描件。发票内容五花八门：餐饮、烟酒、礼品、旅游……但付款方都是云湖拆迁公司，收款方则包括多个政府部门的工作人员，张建国的名字赫然在列。
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张去年十二月的发票，内容为“咨询服务费”，金额十万元，付款方是正信评估公司，收款方是“张建军”。
“张建军的公司不是做建材的吗？怎么收评估公司的咨询服务费？”周维疑惑。
苏清越放大发票的备注栏，上面有一行小字：“清水湾项目评估方案优化咨询”。
“我明白了。”她忽然说，“张建军扮演的是中间人的角色。评估公司通过他向张建国输送利益，然后赵大勇再通过其他方式补偿张建军。这样，张建国和评估公司之间就没有直接资金往来，看起来更‘干净’。”
周维点头：“典型的利益输送链条。评估公司压低价，拆迁公司多赚钱，然后各方分肥。只是苦了拆迁户，补偿款被克扣。”
“现在的问题是，”苏清越看着屏幕上那些发票，“这些只是扫描件，原始票据在哪里？我们需要找到实物证据。”
正说着，老陈的电话又来了，这次语气有些焦急：“苏常委，刘文斌跑了！”
“什么？”
“我们到评估公司时，他不在。员工说他上午接到一个电话就匆匆出去了，到现在没回来。打手机关机。”
又是一个提前得到风声逃跑的。
苏清越握紧了拳头。从赵大勇到刘文斌，每次都是刚要接触，人就消失。这说明专案组内部，或者相关环节，肯定有泄密渠道。
“查刘文斌的通话记录。”她对周维说，“看他上午接的谁的电话。”
周维立刻安排。十分钟后结果出来：上午九点四十分，刘文斌接了一个座机电话，通话时长两分钟。号码归属地——云湖区委办公室。
“区委办公室……”苏清越念着这个地址，心里涌起不祥的预感。
周维的脸色也变了：“我让人查一下这个号码的具体位置。”
又过了几分钟，反馈来了：该座机位于区委办公楼五楼，区委书记李明办公室的外间。
指挥室里陷入沉默。
区委书记办公室打出的电话，在专案组行动前通知了关键证人。这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现在怎么办？”小王小心翼翼地问。
苏清越看向周维。按照程序，涉及区委主要领导的问题，必须向市纪委甚至省纪委报告。但如果没有确凿证据，仅凭一个通话记录，根本无法证明什么。
“继续查刘文斌的下落。”周维最终说，“同时，这个情况我会向市纪委主要领导汇报。清越，你这边继续审讯张建国，重点突破评估报告的问题。”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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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置室内，张建国已经做完体检，换上了统一的服装。他坐在椅子上，面前摆着一杯水，已经凉了。
苏清越走进去，在他对面坐下。两人之间隔着一张桌子，桌角放着执法记录仪，红色的指示灯亮着。
“张建国同志，我们是云湖区纪委监委工作人员，现依法对你进行讯问。”苏清越打开笔记本，“你要如实回答我们的问题，不得隐瞒或作虚假陈述。听清楚了吗？”
“听清楚了。”张建国的声音沙哑。
“你和赵大勇是什么关系？”
“工作关系。他是拆迁公司老板，我是住建局局长，工作上会有接触。”
“除了工作，有没有私人交往？”
“偶尔一起吃个饭，都是工作应酬。”
苏清越翻到下一页：“2019年5月，赵大勇给你送了二十万现金，有这回事吗？”
张建国的眼皮跳了一下：“没有。谁说的？赵大勇说的？他这是诬陷！”
“那你的工作日记里，为什么记录‘赵总送来二十万，说是项目奖金。推辞不过，暂存’？”
张建国愣住了。他显然没想到，那个藏在暗格里的笔记本会被找到。
“那……那是赵大勇硬塞给我的，我没想要。后来我找机会还给他了。”
“什么时候还的？通过什么方式还的？有没有凭证？”
“时间太久，记不清了。可能是通过银行转账，也可能是现金。”
苏清越不置可否，继续问：“你和正信评估公司的刘文斌是什么关系？”
“他也是工作关系。评估公司是我们招标选定的第三方机构。”
“刘文斌通过你弟弟张建军，给你送过钱吗？”
“绝对没有！”张建国激动起来，“我弟弟是我弟弟，我是我。他的事我不知道，他做生意有他自己的门路。”
“那你妻子王秀英名下的那套低价房，是怎么回事？”
“那是开发商给的员工内部价，王秀英一个朋友在开发商工作，帮忙买的。完全合法。”
每个问题，张建国都有解释。虽然这些解释漏洞百出，但短时间内确实难以驳斥。讯问陷入僵局。
苏清越合上笔记本，换了种方式：“张建国，你参加工作多少年了？”
“三十二年。”
“三十二年，从办事员干到局长，不容易吧？”
张建国没说话，但眼神里闪过一丝波动。
“你儿子在市建工集团，女儿在国外留学，妻子退休在家。本来是一个很圆满的家庭。”苏清越放缓语气，“但就因为一些不该拿的钱，不该做的事，现在搞成这样，值得吗？”
张建国低下头，双手紧握。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在想，只要咬死不承认，我们就拿你没办法。你在想，外面会有人帮你运作，让你平安出去。”苏清越盯着他，“但你有没有想过，赵大勇为什么跑？刘文斌为什么跑？因为他们知道，这个案子捂不住了。他们跑了，留下你一个人在这里扛。你觉得，他们会为你保守秘密吗？”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张建国依然嘴硬。
“好，那我问你一个具体问题。”苏清越重新打开笔记本，“清水湾项目的评估均价定为5800元每平方米，比同期其他片区低10%以上。这个决定，是你做的吗？”
“这是评估公司的专业判断，我只是尊重专业意见。”
“但评估公司的底稿显示，最初建议的均价是6300元。是你在会议上要求压到5800的。”苏清越举起一张照片，正是U盘里那份评估报告底稿的扫描件，“这上面有你的签字。”
张建国的额头开始冒汗。
“每平方米压低500元，整个清水湾项目二十多万平方米，就是上亿元的资金差额。这笔钱，进了谁的口袋？”苏清越步步紧逼，“拆迁户拿不到应有的补偿，有人却赚得盆满钵满。张建国，你晚上睡得着觉吗？”
“我……我只是执行区里的要求。”张建国终于松口，“旧城改造资金紧张，适当压低成本是区里的决策。”
“区里哪个领导的要求？有文件吗？有会议纪要吗？”
“是……是李书记的意思。他在旧城改造领导小组会上说过，要控制成本，减轻财政压力。”
“所以你就把成本转嫁到拆迁户头上？”苏清越的声音冷了下来，“张建国，你也是从基层干起来的，应该知道老百姓攒一套房子有多不容易。他们信任政府，配合拆迁，结果换来的就是被压低的补偿款？”
张建国不说话了，只是不停地擦汗。
讯问持续了两个小时。张建国时而狡辩，时而沉默，但始终没有完全交代。苏清越知道，这是长期形成的心理防线，不是一次讯问就能突破的。
结束讯问时，已经是晚上七点。
苏清越走出留置室，在走廊里深深吸了口气。老陈走过来，递给她一份盒饭。
“先吃点东西吧。审讯是持久战，急不得。”
两人在休息室里简单吃了晚饭。老陈边吃边说：“张建国的妻子王秀英那边，我们接触过了。她承认收了赵大勇的钱，但说是借款，还拿出了借条。”
“借条？”苏清越放下筷子。
“对，手写的，时间是三年前。金额、利息、还款期限都写得清清楚楚。”老陈苦笑，“看起来像模像样。”
“笔迹鉴定呢？”
“已经送检了，结果要明天才能出来。但我觉得，这借条很可能是事后补的。”
苏清越也是这么想。如果真的只是借款，为什么在审计组进驻后才想起来写借条？而且偏偏是这个时候“找到”？
“刘文斌那边有消息吗？”她问。
“还没有。公安已经发了协查通报，但他很狡猾，没有用身份证登记住宿，也没有乘坐公共交通。可能藏在哪个熟人家里。”
正说着，苏清越的手机响了。是一个陌生号码。
她犹豫了一下，接起来：“喂？”
“苏……苏常委吗？”电话那头是个女人的声音，带着哭腔，“我是李梅。刘玉芬阿姨出事了！”
苏清越心里一紧：“出什么事了？”
“她……她喝了农药！现在在医院抢救！”李梅哭起来，“医生说很危险，可能救不回来了！”
“什么时候的事？为什么？”
“今天下午，有人来她家，说是评估公司的人，要重新评估她家的补偿。说了几句话就走了。然后刘阿姨就想不开，她留了遗书，说活不下去了……”
苏清越猛地站起来：“哪家医院？我马上过去！”
挂断电话，她对老陈说：“清水湾的拆迁户刘玉芬喝农药自杀了，现在在医院抢救。我得过去一趟。”
“我跟你一起去。”
“不，你留在这里，继续审讯张建国。另外，立刻查清楚今天下午是谁去刘玉芬家的！”
苏清越冲出留置点，开车直奔区人民医院。夜色已经降临，街道两旁的霓虹灯闪烁，她却只觉得心里发冷。
一个老人，因为补偿款被克扣，选择了用最极端的方式抗争。
这是谁的错？
车子在医院门口急刹，苏清越跑进急诊大厅。李梅正等在那里，眼睛红肿。
“在抢救室，医生说喝的量很大，很危险……”
苏清越跟着她来到抢救室外，透过玻璃窗，能看到医生护士正在忙碌。病床上，刘玉芬瘦小的身体插满了管子。
门外，几个老人沉默地坐着。看到苏清越，他们抬起头，眼神里满是绝望和愤怒。
“苏常委，您说要给我们一个交代。”一个老人缓缓站起来，“现在刘婶躺在这里，您说，这交代在哪？”
苏清越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是啊，交代在哪？腐败分子还在抵赖，关键证人还在逃跑，而老百姓已经等不起了。
手机震动，是周维发来的信息：“刘文斌找到了，在邻市一个亲戚家。已经控制，正在带回。”
她握紧手机，又看向抢救室里那个生命垂危的老人。
这个案子，不能再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