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三天后,上午10:15
地点:东州国际机场,t1航站楼国际到达层
许慎行推着行李车走出海关通道时,脸上的疲惫是真实的。十多个小时的越洋飞行,加上时差和心事,让这位六十二岁的学者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苍老了许多。他穿着深灰色的风衣,金丝眼镜后的眼睛扫过接机的人群,在几个举着牌子的面孔上短暂停留,随即垂下眼帘,加快了脚步。
他的行李很简单:一个登机箱,一个电脑包。海关查验时一切正常,电脑里是学术论文,箱子里是换洗衣物和几本英文法学专着。标准的学者行囊。
但他知道,真正的“行李”不在这里。
三天前,他委托美国的一位“朋友”,将一批“重要资料”通过国际快递寄出。算算时间,应该已经清关,正在派送途中。只要拿到那批东西,他就能……
“许教授,旅途辛苦。”
一个平静的女声在身前响起。
许慎行抬起头,看到苏清越站在面前。她穿着黑色西装,没系领带,身后跟着两名年轻的纪检干部。三个人站在那里,像一道突然出现的屏障,挡住了他的去路。
机场的喧嚣在那一刻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
“苏书记?”许慎行很快恢复了镇定,甚至还挤出一丝笑容,“这么巧?您这是……”
“不是巧合。”苏清越的声音不大,但在嘈杂的机场里清晰可辨,“许教授,有件事需要您协助调查。请跟我们走一趟。”
许慎行的笑容僵在脸上。他环顾四周,已经有几名便衣人员不动声色地围拢过来,封锁了所有可能的去路。
“协助调查?”他推了推眼镜,“苏书记,我不太明白。我刚刚结束学术交流回国,如果有什么事情,是不是等我先回家安顿一下……”
“我们已经安排好地方了。”苏清越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车在外面。您的行李,我们会妥善保管。”
许慎行站着没动。他的手紧紧握着行李车扶手,指节发白。周围开始有旅客投来好奇的目光,有人举起手机。
“许教授,”苏清越上前一步,压低声音,“您是知名学者,我们尊重您的身份。但如果继续站在这里,引来媒体关注,对您、对学校、对司法系统的声誉,都没有好处。”
这是警告,也是台阶。
许慎行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里只剩下一种认命般的平静。
“好。”他说,“我跟你们走。”
两名年轻干部上前,一人接过他的行李车,另一人示意他往专用通道走。整个过程迅速、专业、没有引起太大骚动。
苏清越走在最后,看着许慎行微微佝偻的背影。这个在讲台上侃侃而谈、在学术期刊上发表雄文、在司法改革研讨会上挥斥方遒的法学权威,此刻像个普通老人一样,被带离了属于他的世界。
车子驶离机场,汇入城市车流。车内一片沉默。
许慎行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突然开口:“苏书记,能告诉我是什么事吗?”
“到了地方,会有人向您说明。”苏清越回答。
“和……刘明辉有关吗?”
苏清越没有回答。
许慎行苦笑:“我就知道。那个孩子……太聪明,也太脆弱。聪明的人总想掌控一切,脆弱的人最后总会崩溃。”
苏清越看向他:“您是指刘明辉?”
“我是指所有走错路的人。”许慎行转过头,目光复杂地看着苏清越,“包括我自己。”
车子驶入省纪委办案基地。这里不是留置点,而是一处用于“走读式”谈话的场所。环境相对宽松,有独立的会客室,窗外甚至能看到绿植。
许慎行被带到二楼的一间会客室。苏清越没有参与谈话,她站在隔壁的监控室,透过单向玻璃看着里面。
负责谈话的是省纪委案件审理室的一位老同志,姓方,五十五岁,说话慢条斯理,但逻辑严密。
“许教授,喝点茶。”方主任倒了一杯茶推过去,“今天请您来,主要是想了解一些情况。您别紧张,咱们就是聊聊。”
“聊什么?”许慎行端起茶杯,手很稳。
“先从您女儿许薇薇说起吧。”方主任翻开笔记本,“许薇薇是正言律师事务所的合伙人,这个您知道吧?”
“知道。她硕士毕业后就去了那里,干了八年了。”
“那您知道,正言律师事务所过去五年承接的诉讼案件中,有多少件的对方当事人是龙腾集团吗?”
许慎行的手顿了顿:“这个……我不太清楚。我研究学术,不干涉女儿的执业。”
“是吗?”方主任从文件夹里抽出一份统计表,“根据我们的调查,正言所代理的与龙腾集团相关的案件,胜诉率是92%。而在全省范围内,民商事案件的平均胜诉率是64%。您觉得这个差异,正常吗?”
许慎行放下茶杯:“也许……是薇薇业务能力强。”
“也许。”方主任不置可否,“那再看这个。过去三年,许薇薇的个人账户有六笔大额资金转入境外,总计约八百万美元。她解释说是‘投资理财收益’。但据我们调查,这些资金的源头,都经过多层伪装,最终指向开曼群岛的同一家公司——这家公司,正是赵天龙转移赃款的接收方之一。”
监控室里,苏清越看到许慎行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方主任,”许慎行的声音依然平稳,“这些事,如果你们有证据,应该直接找薇薇谈。我虽然是她的父亲,但她的经济往来,我并不知情。”
“那我们谈谈您知情的事。”方主任换了个话题,“三年前,龙腾集团的一起跨国并购案,您作为法律专家提供了风险评估报告。收费三百万元,这个数字,您有印象吗?”
“那是正常的咨询服务费。我为很多企业做过类似工作。”
“但其他企业的咨询费,通常在三十万到八十万之间。”方主任看着他,“为什么龙腾集团的要高出这么多?”
许慎行沉默了几秒:“那个案子比较复杂,投入的时间精力也多。”
“是吗?”方主任又抽出一份文件,“可我们调阅了您当时的工作记录。您为那个项目实际工作的时间是……十二天。平均每天二十五万。这个收费标准,恐怕不太‘正常’吧?”
许慎行不说话了。他端起茶杯,慢慢喝着,像是在拖延时间,也像是在思考对策。
“许教授,”方主任的语气严肃起来,“我们今天请您来,不是闲聊。刘明辉死了,钱卫国交代了,秦伟在机场被拦下来了。这条线上的很多人,都已经开口了。您现在坐在这里,是因为组织还想给您机会。”
“机会?”许慎行抬起头,眼神里有嘲讽,也有悲哀,“什么机会?认罪的机会?”
“是争取宽大处理的机会。”方主任一字一句地说,“您是一级教授,法学院院长,培养过无数法律人才。走到今天不容易。如果因为一时糊涂犯下错误,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许慎行笑了,笑声干涩:“方主任,您知道我最擅长研究什么吗?”
“……您说。”
“司法制度。特别是……司法腐败的生成机制。”许慎行摘下眼镜,用衣角慢慢擦拭,“我研究了三十年,写了七本书,几十篇论文。我以为我已经把这个问题看透了。可到头来才发现,最看不懂的,是我自己。”
他重新戴上眼镜,看着方主任:“您问我为什么收那三百万。我告诉您,不是因为缺钱。我年薪八十万,稿费、讲课费一年也有几十万,我不缺钱。”
“那是为什么?”
“因为……权力。”许慎行的声音很低,“您知道吗?当龙腾集团的董事长亲自飞到北京,在我下榻的酒店房间里,把那份合同推到我面前时,我在想什么?我在想:这个身家百亿的企业家,在求我。求我这个拿笔杆子的教书匠。”
他顿了顿,眼神变得遥远:“我一生都在研究权力,却从未真正拥有过权力。而当权力以金钱的形式摆在我面前时,我……没能拒绝。”
监控室里,苏清越静静地听着。许慎行的坦白,比她预想的要快,也要深刻。
“那三百万,只是个开始。”许慎行继续说,“后来,他们需要‘专家意见’来影响某些案件的审理方向;需要‘学术论证’来为某些违法行为提供理论依据;需要我利用学界关系,打通一些关节……每一次,都有相应的‘咨询费’。”
“刘明辉呢?”方主任问,“他是您的学生。”
“是我最优秀的学生之一。”许慎行的表情痛苦起来,“我把他引荐给赵天龙,告诉他‘有些案子,可以从学术角度提供一些新思路’。我没想到……他会陷得那么深。”
“您没想到,还是不愿想?”
许慎行没有回答。他低下头,双手捂住了脸。
谈话持续了两个小时。许慎行交代了很多:他如何利用学术身份为腐败网络提供“理论包装”,如何通过学界影响力为某些法官的晋升铺路,如何将境外资金以“科研合作经费”的名义洗白……
但关于“教授”这个代号,关于刘明辉死亡的具体指令,他始终避而不谈。
“许教授,”谈话结束时,方主任合上笔记本,“您今天谈的,我们会核实。在这期间,请您暂时不要离开本市,保持通讯畅通。可以吗?”
许慎行点点头,疲惫不堪。
方主任离开后,会客室里只剩下许慎行一个人。他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像一尊突然老去的雕塑。
监控室里,苏清越的手机震动。是海关那边的消息:
“苏书记,那批‘学术资料’已经截获开箱。里面除了十几本英文书,还有三样东西:一个加密硬盘,一叠用塑料薄膜密封的文件,以及……一把钥匙。”
“钥匙?”
“对,看起来很旧,像是某个储物柜的钥匙。我们已经拍照传给您。”
苏清越打开手机,接收照片。那是一把黄铜色的钥匙,柄部有编号:b-47。
“查一下这个编号对应的储物柜位置。”
“已经在查了。初步判断,可能是机场、火车站或者大型商场的自助储物柜。”
苏清越盯着那把钥匙。许慎行冒险从美国带回来的,肯定不是普通物品。
她走出监控室,来到会客室门口。犹豫了一下,还是推门进去。
许慎行抬起头,看到是她,并不意外。
“苏书记。”他声音沙哑。
苏清越在他对面坐下,拿出手机,调出那把钥匙的照片,推到对方面前。
“许教授,这是什么?”
许慎行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盯着屏幕,嘴唇开始发抖。
“这是……从哪里……”
“从您寄回来的‘学术资料’里找到的。”苏清越收回手机,“b-47号储物柜,在哪里?里面有什么?”
许慎行闭上眼睛,长长地叹了口气。再睁开时,眼里只剩绝望。
“东州北站,地下二层的自助储物区。”他的声音轻得像耳语,“里面……是所有的原始记录。账本、录音、录像、转账凭证……所有的一切。”
“为什么留备份?”
“为了自保。”许慎行苦笑,“干我们这行的,都知道要留一手。只是没想到……最后用这种方式交出来。”
苏清越站起身:“我们会去取。如果属实,会在您的处理情节中予以考虑。”
她走到门口,又停下来,没有回头:“许教授,您教过那么多学生。有没有教过他们,法律的底线在哪里?”
许慎行没有回答。
苏清越也没有等答案。她推门离开,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响。
走廊尽头的窗户,阳光正好。
她知道,那把钥匙打开的,将不只是储物柜。
还有一个时代最后的遮羞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