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气候干燥,空气黏稠得如同化不开的糖浆,一丝不苟地笼罩着这座城市的每一个角落。阿娟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从五金厂里走出来,她太阳穴突突直跳。今天的工作格外不顺,新来的车间主任吹毛求疵,言语间的刻薄像针一样扎在她早已疲惫不堪的神经上。她揉了揉酸胀的后腰,抬头望了望灰蒙蒙的天,只想快点回到那个虽然简陋却能让她暂时喘息的小家。
就在这时,包里那个老旧掉漆的手机不合时宜地、尖锐地响了起来。这铃声平日里听着寻常,此刻却莫名让她心头一紧。她掏出来一看,屏幕上跳动着一串陌生的本地号码,带着一种不祥的预感。
“喂?”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疲惫。
“是李德阳的家属吗?”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冷静、近乎刻板的男声,带着公事公办的疏离感。
“我是他爱人,请问……”阿娟的心猛地往下一沉。
“这里是城北派出所。李德阳因酒后驾驶机动车,与他人发生碰撞,并伴有寻衅滋事行为。现已被我们依法拘留。需要家属过来处理一下,包括对受害人的赔偿问题。”
“……”阿娟握着手机的手指瞬间冰凉,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耳朵里嗡嗡作响,警察后面的话变得模糊不清,只有“酒驾”、“拘留”、“赔偿”这几个词像重锤一样,一下下砸在她的心口。一股冰冷的气流从脚底直冲头顶,她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眼前阵阵发黑,工厂的喧嚣、街上的车流声似乎都在瞬间远去。她下意识地扶住了旁边冰凉的电线杆,才勉强没有瘫软下去。
“喂?你在听吗?”电话那头催促道。
“……在,在听。”阿娟强吸一口气,那口气带着铁锈般的腥甜味,硬生生将几乎涌上喉咙的昏厥感压了下去,“我……我马上过来。”
挂了电话,她在原地怔怔地站了几秒钟,然后像是突然上了发条的木偶,猛地转身,朝着派出所的方向快步走去。起初是走,后来几乎变成了小跑。风吹乱了她额前早已被汗水打湿的碎发,也吹不散她心头的惊惧和绝望。
派出所里总是弥漫着一种特有的、混合着消毒水、汗水和紧张情绪的气味。灯光白得有些刺眼,照得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无所遁形。
阿娟在一个年轻警员的指引下,见到了负责此案的警官。那是一位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子,脸色严肃,眼神锐利,带着长期处理纠纷历练出的沉稳和审视。
“你爱人情况比较严重,”警官开门见山,将一份文件推到阿娟面前,“血液酒精检测结果远超标准。事故责任认定他全责。除了酒驾,他还对前来处理事故的交警和对方车主有推搡、辱骂行为,所以合并认定为寻衅滋事。驾照吊销,行政拘留十五天。”
阿娟低着头,手指颤抖地拿起那份文件,上面的字迹在她模糊的泪眼前晃动。她和李德阳结婚也好多年,从老家那个山清水秀却贫瘠的小山村,到如今这个繁华却让人倍感艰辛的城市。他在工地打工,她在工厂做活,以为勤勤恳恳就能挣个未来。可德阳呢?那个当年还算踏实肯干的小伙子,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
是工地那个大染缸吗?那里面的男人们,干着最累的活,拿着用汗水甚至血水换来的钱,闲暇时最大的乐趣就是聚在一起喝酒、吹牛、讲荤段子。德阳渐渐沉溺其中,学会了用酒精麻痹疲惫,用粗鲁和低俗来伪装自己,仿佛那样就显得更有“男人气概”。他变得脾气暴躁,听不进劝,稍有不顺就摔东西、骂人。拈花惹草的事,阿娟不是没有耳闻,为了孩子,为了这个名义上的家,她都忍了。每次德阳酒醒后,那短暂而廉价的忏悔,也曾让她一次次生出渺茫的希望。可希望之后,往往是更深的失望。
“警官……我,我能先看看受伤的人吗?”阿娟抬起苍白的脸,声音微弱却带着一种认命般的恳求。
在调解室里,她见到了被德阳撞伤的电瓶车车主,一个看起来和阿娟年纪相仿的中年男人,手臂上缠着绷带,脸上带着擦伤,眼神里满是愤懑和不平。他的妻子陪在身边,同样脸色不善。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阿娟一进去,就深深地弯下了腰,几乎成了九十度,“是我爱人不好,他喝了酒……所有的医药费,误工费,我们都会负责的!请您一定原谅他这一次……”她的声音带着哽咽,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充满了屈辱。
“原谅?说得轻巧!”伤者的妻子尖声开口,“你看看我老公被撞成什么样了!胳膊骨折!这得养多久?耽误多少事?你们家那个简直是马路杀手!喝了酒还敢开车,有没有点公德心!”
阿娟只能一遍遍地重复着“对不起”,把腰弯得更低。她感觉脸上火辣辣的,仿佛被无形的鞭子抽打。她也是要强的人,在厂里受了气还能偷偷抹眼泪,可在这里,她连哭的资格都没有,只能代表那个惹是生非的丈夫,承受着本不该她承受的指责和怒火。
最终,在警官的调解下,双方达成了赔偿协议。阿娟颤抖着从那个洗得发白的帆布包里拿出一个厚厚的信封,里面是他们省吃俭用大半年,原本打算给孩子交下学期学费和补贴老家老人的钱。她几乎是数着,一张张地将钱点出去,每递出一张,心就抽搐一下。那不仅仅是钱,是她起早贪黑、忍受白眼、透支健康换来的微薄希望,如今,却被德阳的鲁莽和浑噩轻易地碾碎了。
从派出所出来,夜色已经完全笼罩了城市。霓虹闪烁,车水马龙,这片繁华却与她格格不入。赔偿之后,她还需为德阳办理拘留期间的相关手续。一切都处理完毕,走出那扇沉重的大门时,阿娟只觉得身心俱疲,仿佛刚刚打了一场耗尽全部力气的败仗。
她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失魂落魄地走到附近一个小公园,在最偏僻角落的长椅上坐了下来。夜风吹过,带来一丝凉意,她却感觉不到丝毫舒缓。憋了一天的眼泪,此刻终于无声地汹涌而出。她死死咬住自己的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只有肩膀在剧烈地颤抖。
工厂里,老梅因为她请假来处理这事,脸色难看地告诉她,这个月的全勤奖和绩效奖金全部扣光。同事间那些或同情或幸灾乐祸的眼神,像针一样刺在她背上。家里……哪一样不是钱?老家的母亲身体不好,每个月寄回去的药费也不能断。原本就紧绷的生活链条,因为德阳这一撞,彻底断裂了。
她想起第一次见到德阳的时候,是在老家的油菜花田里,他们经过媒人介绍认识的。那时的他,虽然黝黑,却有着一双明亮的眼睛,笑容里带着点憨厚和羞涩。他拉着她的手,说会让她过上好日子。怎么就变成了现在这样呢?酗酒、粗俗、惹是生非,对这个家没有半分责任感,只剩下无尽的拖累。
无尽的委屈、愤怒、绝望,像潮水般将她淹没。她甚至开始怀疑,自己这些年的忍耐和付出,究竟是为了什么?这个婚姻,这个家,还有没有继续下去的必要?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连她自己都感到一阵心惊。离婚?在她们那个保守的老家,离了婚的女人会被人戳断脊梁骨。孩子怎么办?让他没有一个完整的家吗?
可是,不离婚,这样的日子,她还能撑多久?这一次是拘留十五天,下一次呢?会不会就是刑事犯罪,要去坐牢?想到未来可能面临的更可怕的深渊,阿娟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
她在冰冷的椅子上坐了不知道多久,直到眼泪流干,浑身冰冷,才慢慢地站起身,朝着那个已经没有多少温暖可言的家走去。
十五天,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对于失去自由的人,或许是度日如年。对于在外面承担一切的人来说,同样是煎熬。阿娟没有去看守所看过德阳一次。她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面目去见他,是哭诉自己的委屈,还是痛斥他的不堪?她怕自己控制不住情绪,在那个人面前彻底崩溃。
这十五天里,她独自一人承受着来自各方的压力。厂里的工作不能丢,她只能更加拼命,用机械的劳作来麻痹自己,伤者那边又打过两次电话,询问后续的营养费问题,阿娟只能低声下气地请求宽限几日。
她迅速地消瘦下去,眼窝深陷,颧骨突出,原本还算明亮的眼睛也失去了光彩,变得灰蒙蒙的。
拘留期满那天,阿娟还是请了半天假,去了看守所。站在那扇高大、冰冷、透着威严的铁门外,她的心情复杂到了极点。有即将见到“家人”的微弱期盼,但更多的,是面对一地鸡毛的茫然和对未来更深的恐惧。
门开了,李德阳低着头,慢吞吞地走了出来。十五天的拘留生活,让他看起来清瘦了些,胡子拉碴,脸色是一种不健康的蜡黄,身上那件进去时穿的衣服显得空荡荡、皱巴巴的。他抬起头,眼神有些涣散,带着一种从封闭环境中出来后的麻木和茫然,以及一丝被压抑后残存的、不易察觉的戾气。
他看到站在不远处的阿娟,愣了一下,随即嘴角扯动了一下,像是想挤出一个笑容,却又很快消失。他几步走过来,第一句话不是问候,不是愧疚,而是伸出手,哑着嗓子:“有烟没?”
阿娟的心,在听到这三个字的那一刻,彻底沉了下去,沉到了冰窖最底层。她默默地从那个旧帆布包里拿出一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