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空气里还残留着白日的燥热,但风中已经带上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凉意,像是某种预示,又像是一声无声的叹息。阿娟站在拘留所门口不远处的一棵老槐树下,斑驳的树影落在她身上,明明灭灭,一如她此刻的心境。她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那个用了多年、边缘已经有些磨损的布包带子,眼睛死死盯着那扇紧闭的、透着威严气息的铁门。
她的心跳得很快,像一面被胡乱敲击的鼓。既盼着那扇门打开,又隐隐害怕着它打开的那一刻。脑海里反复回响着前几天,警方和社区工作人员对她说过的话。
“嫂子,德阳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主要是影响不好。” 负责调解的民警是个面善的中年人,语气带着些许无奈,“拘留十五天,是个教训。他出来以后,你们家里人要好好沟通,帮助他回归正轨。最重要的是,现阶段不要刺激他,避免产生新的矛盾。这种时候,人的心里都脆弱。”
社区的王主任,一个说话慢声细语但态度坚决的大姐,拉着阿娟的手说:“阿娟啊,我知道你心里委屈、难受。但事已至此,日子总得过。德阳回来了,你暂时别提这事,就当……就当揭过去一页。冷处理,明白吗?等他情绪稳定了,再慢慢说。千万不能吵,不能闹,一家人,平安最重要。”
这些话,像是一道道紧箍咒,箍在阿娟的头上,也封住了她的嘴。她本该有一肚子的怒火、一肚子的委屈要倾泻,此刻却只能强行压下去,压得五脏六腑都错了位,一阵阵的生疼。
“吱呀——” 一声,铁门开了。
李德阳低着头,从里面挪了出来。十五天,不长不短,却足以让一个人身上发生微妙的变化。他穿着进去时那件半旧的灰蓝色衬衫,此刻皱巴巴地贴在身上,显得空荡了不少。头发被剃成了短短的板寸,露出青色的头皮,使他原本有些圆润的脸庞,线条变得突兀而陌生。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躲闪着,不敢直视前方,只是盯着自己的鞋尖——那双鞋也蒙了一层灰。
他看到了槐树下的阿娟,脚步顿了一下,嘴唇嚅动了几下,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走了过来。
阿娟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什么东西攥紧了。眼前的丈夫,熟悉又陌生,带着一种从那个地方沾染来的、挥之不去的灰败气息。她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哪怕是“走吧”这两个字,却觉得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发不出声音。最终,她也只是转过身,默默地走在前面。
回家的路,第一次显得如此漫长。两人一前一后,隔着两三步的距离。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时而交叠,时而分离,仿佛是他们此刻关系的写照。没有交谈,连眼神的交流都避免着。只有脚步声,阿娟的略显急促,德阳的带着拖沓,在寂静的巷弄里回响。偶尔有相熟的邻居路过,投来好奇或探究的目光,阿娟只能勉强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脚下步伐更快,恨不得立刻逃离这些视线。她能感觉到,那些目光像针一样,扎在德阳身上,也扎在她的背上。
终于到了家楼下。那栋熟悉的、略显陈旧的居民楼,此刻在阿娟眼里,却像是一个巨大的、沉默的审判所。德阳在楼洞口停住,抬头望了望自家那个熟悉的窗户,眼神复杂,有渴望,也有怯懦。
“上去吧。” 阿娟终于说出了回家路上的第一句话,声音干涩。
德阳“嗯”了一声,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推开家门,一股熟悉的生活气息扑面而来。但今天,这气息里似乎掺杂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凝滞。家里被打扫得很干净,地板锃亮,桌椅归置得整整齐齐,是阿娟特意收拾过的,仿佛想用这种过分的整洁,来掩盖或者驱散某种不洁的、令人不快的东西。
德阳站在门口,有些手足无措,像个误入别人家的客人。他看了一眼鞋架,自己的拖鞋还摆在老位置,干干净净。
“换鞋。” 阿娟说完,自己先换了鞋,径直走进了厨房,留下德阳一个人在玄关。
德阳默默地换好鞋,走进客厅,目光小心翼翼地扫过家里的每一件物品。沙发、电视、茶几……一切都和十五天前一样,又仿佛完全不一样了。他走到沙发边,想坐下,又觉得不妥,就那么僵站着。视线落到墙壁上挂着的结婚照上,照片里的自己,穿着笔挺的西装,笑得意气风发,旁边的阿娟,穿着洁白的婚纱,一脸幸福地依偎着他。德阳迅速移开了目光,脸上火辣辣的。
厨房里传来洗菜、切菜、炒菜的声音,叮叮当当,是这寂静屋子里唯一的声响,却更反衬出了一种令人心慌的安静。
过了一会儿,阿娟的声音从厨房传来,平静无波:“吃饭了。”
德阳如蒙大赦,赶紧走到餐桌边坐下。
饭菜已经摆好。确实比平时丰盛不少。一盘青椒肉丝,油光锃亮;一盘西红柿炒鸡蛋,红黄相间;一盘清炒小油菜,碧绿诱人;甚至还有一小碗蒸好的腊肠,散发着诱人的咸香。中间是一盆紫菜蛋花汤,热气袅袅升起。
然而,餐桌上的气氛却与这桌饭菜格格不入。
阿娟盛了两碗米饭,一碗放在德阳面前,一碗自己端着,坐下,低头,默默开始吃饭。
德阳看着桌上的菜,又偷偷瞄了一眼阿娟。他拿起筷子,想去夹那块腊肠,手在空中停顿了一下,最终还是转向了最近的炒青菜。他扒了一口饭,咀嚼得很慢,像是在完成一项艰难的任务。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筷子偶尔碰到碗碟的细微声响。
突然,德阳发出一声“嘿嘿”的傻笑。笑声很干,很突兀,像一颗石子投入死水,只激起了一圈尴尬的涟漪。他自己也似乎被这笑声吓了一跳,立刻收敛了,紧张地看了阿娟一眼。
阿娟握着筷子的手紧了紧。她听到了那声笑,心里一阵莫名的烦躁,甚至有一丝想跟着笑的荒谬冲动——那是一种长期紧张后,面对不合时宜的刺激所产生的生理反应。但她立刻想起了“劳改犯”三个字,想起了警察和社区主任的嘱咐,那刚刚升起的一丝滑稽感瞬间被冰冷的现实浇灭。她强行把已经到了嘴角的弧度压了下去,继续面无表情地吃饭,仿佛什么都没听见。
劳改犯。
家里出了个劳改犯。
这几个字像魔咒一样在她脑海里盘旋、放大。她记得小时候,村里要是谁家有人被劳改过,那一家人在村里都抬不起头,连孩子都会被其他小伙伴孤立、欺负,被称为“劳改犯的崽子”。那时候觉得离自己很遥远,像另一个世界的故事。可现在,这顶帽子,不偏不倚,扣在了自己家头上,扣在了自己未来的孩子,甚至孩子的孩子头上。影响三代……这绝不是危言耸听。档案上会留下污点,以后孩子升学、参军、考公,可能都会受影响。想到这里,阿娟感觉心口像被压了一块巨石,喘不过气来。
还有五金厂。
警方会不会已经通知了厂里?就算警方不通知,这种地方小城,消息传得比风还快。厂里那些平时就爱嚼舌根的,比如仓库保管员赵大姐,比如车间副主任那个总看德阳不顺眼的家伙,他们会不会已经知道了?阿娟回去上班,会面对什么样的目光?指指点点,窃窃私语?同事们是会同情,还是会幸灾乐祸地疏远?
而自己呢?作为“劳改犯”的妻子,在厂里那些女工中间,还能不能像以前一样自然地相处?她们会不会在背后议论自己?同情?还是鄙夷?
“抬不起头”这四个字,从未像此刻这样具体而沉重。它像一张无形的网,将她牢牢罩住,让她感到窒息。
想着这些,阿娟胸口堵得厉害,一股无名火蹭蹭地往上冒。她恨不得把筷子一摔,指着李德阳的鼻子问个明白,问他到底为什么要做那种糊涂事,问他知不知道这会给这个刚刚起步的小家带来多大的灾难!她想哭,想闹,想把这段时间积压的所有恐惧、委屈和愤怒都发泄出来!
可是,她不能。
她想起社区王主任语重心长的话:“阿娟,你是明白人,要冷静。这个时候,家不能散啊。”
她只能用力地、一口一口地吃着饭,仿佛要把所有的情绪都就着饭菜硬生生咽回肚子里。她自己劝自己,想开点,想开点……日子总要过下去……可是,怎么才能想开?这沉重的枷锁,难道要戴一辈子吗?
这顿饭,在一种极度压抑和怪异的气氛中结束了。两人几乎同时放下了碗筷。德阳碗里的饭还剩了小半碗。
“我……我去洗碗。” 德阳站起身,主动说道,声音带着一丝讨好和小心翼翼。
阿娟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开始收拾桌上的空盘子。
德阳端着碗筷进了厨房,拧开水龙头,水流哗哗作响。他洗得很慢,很仔细,仿佛想通过这种方式来弥补什么,或者拖延着某个时刻的到来。
阿娟擦干净桌子,走到客厅,在沙发上坐下。电视也没开,就那么呆呆地坐着,看着窗外逐渐浓重的夜色。
不知过了多久,德阳从厨房出来了,手在裤子上擦了擦。他在阿娟旁边的沙发扶手上坐下,距离不近不远。客厅里只开了一盏昏暗的落地灯,光线朦胧,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模糊而扭曲。
德阳偷偷观察着阿娟的侧脸。她的脸色在灯光下显得有些苍白,嘴唇紧抿着。他喉结滚动了一下,身体微微向阿娟的方向倾斜,一只手试探性地、慢慢地伸过去,想要搭在阿娟的手背上。
他的指尖刚刚触碰到阿娟手背的皮肤,阿娟就像被电击一样,猛地将手缩了回去,同时身体往沙发另一侧挪开了一些。
动作幅度不大,但拒绝的意味,清晰而冰冷。
德阳的手僵在半空中,脸上掠过一丝尴尬、失望,还有更深的自惭形秽。他讪讪地收回手,低下头,搓着自己的手指关节。
又是一阵令人难堪的沉默。
“那个……不早了,洗洗睡吧。” 德阳终于鼓起勇气,低声说道,语气里带着一种明显的、关于“睡觉”的暗示和期盼。十五天的拘禁,除了失去自由,生理上的压抑也是实实在在的。他渴望通过夫妻间最亲密的接触,来确认自己是否真的被这个家、被妻子重新接纳,来寻找一丝慰藉和温暖,来证明一切都还能回到从前。
阿娟的心猛地一抽。她当然明白德阳的意思。若是往常,小别之后,自然会有温存。可是现在……她只要一想到他是因为那种不光彩的事情被关了进去,一想到“劳改犯”这个标签,心里就堵得满满的,全是排斥和恶心。她甚至无法想象再和他有任何亲密的举动。
她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用尽量平静的语气说:“你……你先去洗吧。我……我还有点事。”
德阳眼里的光,瞬间黯淡了下去。他默默地站起身,走向卫生间。
听着卫生间里传来的水声,阿娟猛地从沙发上站起来,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她快步走进卧室,打开衣柜,动作有些粗暴地从中抽出一条薄被和一个枕头。她环顾了一下卧室,这个曾经充满温馨和亲密的空间,此刻她一点都不想呆在里面,直接睡到客厅沙发上。
一夜未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