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叶渡,名虽雅致,实则是长江北岸一处荒僻的河湾,芦苇丛生,岸柳歪斜。丑时末,残月隐匿于云层之后,唯有星光与江水微光,勾勒出泊在岸边那艘不起眼的双桅漕船轮廓。
张伟带着两名侍卫潜伏在芦苇荡中,警惕地注视着四周。约定的时间将至,却迟迟不见钱大有一行人的身影。夜风穿过芦苇,发出呜咽般的声响,更添几分焦灼。
就在他考虑是否要派人沿来路接应时,下游方向的芦苇丛中传来几声极有节奏的蛙鸣——是沈炼出发前约定的暗号!
片刻后,几艘吃水极深的小型乌篷船如同鬼影般悄然靠拢漕船。漕船上放下跳板,钱大有那圆胖的身影第一个手脚并用地爬了上来,紧接着是抱着个沉重包裹、脸色煞白却紧咬牙关的宋应星,然后是吴掌柜以及另外四名乔装改扮过的侍卫。沈炼和另一名侍卫断后,警惕地扫视着江面。
“陛下!”钱大有一见到张伟,几乎要瘫软下来,声音带着哭腔,“可算……可算又见到您了!城里……城里全乱了套了!紫金山地裂、鸡笼山异光的事儿传得沸沸扬扬,应天府和守备衙门的人到处设卡盘查,说是要捉拿‘妖人’!咱们那‘宝异斋’附近,多了好几双眼睛!幸亏吴掌柜机警,又有那条备用的排水暗道,我们才分批摸出来……”
“人齐了吗?东西呢?”张伟打断他,现在不是听详情的时候。
“齐了!宋先生的研究笔记、要紧的样本、还有账册密件,都在这几个箱笼里,用油布裹了好几层。”吴掌柜低声道,指指船上几个不起眼的货箱,“只是……走得急,还有些笨重设备和采买的物料,实在带不走了,留在暗道深处,做了些伪装。”
“无妨,人安全最重要。”张伟点头,看向宋应星,“伤怎么样?”
宋应星摇摇头,眼神却异常明亮:“陛下,臣无碍。路上……臣仔细想了想那‘海月晶’残骸和地宫玉璧的共鸣原理,有些新想法,若能结合钦天监的星象资料,或许……”他显然已经沉浸到下一个技术难题中去了。
“上船,开船!”张伟下令。
漕船解开缆绳,船工们熟练地撑篙、升帆,借着微弱的东南风,缓缓驶离岸边,调转船头,向着西北方向,驶入连接长江与京杭大运河的瓜洲水道。
船行平稳后,众人才稍稍松了口气。船舱狭窄,众人挤在一起,气氛凝重而疲惫。
张伟将京城变故、启明传讯以及北上寻找“星坠之地”线索的决定,简明扼要地告知了钱大有和宋应星。
“魏阉余孽竟然还敢作乱?还勾结不明势力?”钱大有又惊又怒,“陛下,咱们得赶紧回去!田尔耕那家伙虽然滑头,但收拾这些残渣余孽应该还在行吧?”
“事情没那么简单。”张伟摇头,“启明提到北方边境和山东出现新的污染源,疑似人为。这恐怕不是简单的余党复辟,很可能与‘蜃楼’的新动作有关。他们可能在多处点火,牵制朝廷精力,甚至……”
他想起夜鸮提到的“门已现”。如果“蜃楼”正在尝试打开更多的连接点,那么北方出现新污染源就不奇怪了。而魏忠贤的余党,很可能是在权力斗争中,饥不择食地与这些“不明势力”勾搭上了。
“陛下,那‘星坠之地’……”宋应星更关心这个,“钦天监存有自洪武年以来几乎所有的天象记录,其中不乏‘星陨如雨’、‘赤星贯空’等异象记载,或可从中筛选出符合‘钥匙’感应的特殊事件发生地点。臣需要查阅那些秘档。”
“到了北京,我会安排。”张伟承诺。他看向窗外逐渐泛白的东方天际,“当务之急,是平安回去,稳住朝局,揪出内鬼,同时追查新污染源和‘星坠之地’。”
他心中还有一个隐忧:夜鸮说四十九日后孝陵封印可能失效。这意味着他必须在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完成上述所有事情,并找到加强或替代“镇器”的方法。时间,比在南京时更加紧迫。
漕船沿着运河河道北上。白日,他们混杂在众多南来北往的漕船、商船之中,毫不起眼。钱大有和吴掌柜扮作贩运南货的商人,张伟等人则是押运的护卫和账房。沿途关卡查验,凭着吴掌柜早已打点好的关系(用银子开道)和伪造的路引,倒也顺利通过。
航行是枯燥的。张伟大部分时间待在狭窄的船舱里,要么调息恢复损耗的精神力,要么与宋应星讨论技术问题,要么听钱大有汇报南京产业的后续处理(大部分转为隐蔽的暗桩,只保留少数绝对可靠的渠道)。
沈炼和侍卫们则时刻保持警戒。越往北,漕运上的气氛似乎越发紧绷。沿途码头,关于“北虏扰边”、“山东白莲教匪复起”的流言越来越多。偶尔能看到小股官军乘船南下,或是在岸边设卡,盘查比之前严格了许多。
第三天夜里,漕船停泊在一处较大的码头补给。钱大上下船采买食物,回来时脸色有些不对劲。
“陛下,码头上都在传,辽东那边……不太平。”钱大有压低声音,“说建州女真那边出了个厉害人物,叫什么……皇太极?年纪不大,手段却狠,整合了几大部,还弄了些稀奇古怪的‘天火’利器,袭扰边墙越来越频繁。辽东经略那边压力很大,连连向朝廷催要粮饷军械。”
皇太极!张伟心中一凛。该来的还是来了。这位历史上的清太宗,果然不是易与之辈。他提到的“稀奇古怪的天火利器”……会不会也与“蜃楼”的技术渗透有关?如果“蜃楼”在南方扶持白莲教和“遮天网”,在北方勾结女真甚至蒙古势力,那真是南北俱患,内外交困!
“另外,”钱大有补充道,“还有小道消息,说宫里……不太安宁。具体什么不清楚,只隐约听说万岁爷离京日久,朝中有些人心浮动,信王殿下(朱由检)虽竭力维持,但……”
张伟沉默。离京时虽做了安排,有孙承宗、徐光启等重臣以及田尔耕的锦衣卫协助朱由检,但自己这个皇帝长期不在权力中心,终究会引发猜测和不安。魏忠贤的余党恐怕正是利用这一点在暗中活动。
必须加快速度了。
又过了两日,漕船即将驶入山东境内。这一日黄昏,船队在一片相对宽阔的水域缓行。张伟站在船尾,望着西边如血残阳将运河染成一片金红,心中思虑万千。南京一行,虽然险象环生,损失不小,但也获得了关键信息、收拢了核心人才(宋应星、钱大有),初步建立了对抗“蜃楼”的认识和技术基础。更重要的是,星图碎片似乎经历了一次“成长”,与他的联系更加紧密,也获得了更多关于“钥匙”使命的启示。
“创业未半,而中道多艰啊……”他下意识地喃喃自语,用的是现代人的感慨。
“陛下说什么?”身旁的沈炼没听清。
“没什么。”张伟摇摇头,目光投向北方,那里是北京的方向,也是更多未知与挑战的所在。“只是觉得,这条路,才刚走了个开头。”
就在此时,他怀中的星图碎片,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持续的悸动!并非预警危险,而是一种……模糊的共鸣感应,方向指向西北偏北,似乎是太行山脉的某处?这种感觉,与当初在孝陵地宫感应玉璧时有些类似,但更加遥远、更加隐晦。
难道……“星坠之地”的线索,并非只藏在钦天监的故纸堆里,本身也存在某种能量印记,能被“钥匙”在一定距离内感应到?
他立刻取出简易罗盘(宋应星改进版),集中精神,尝试引导星图碎片的感应。罗盘的指针在微微颤动后,竟也隐隐指向了西北方向!
“宋应星!”张伟唤来技术负责人,将发现告知。
宋应星仔细感应和观测后,激动道:“陛下!这很可能是一种微弱的、周期性的‘星力残响’!如果‘星坠之地’真的是某种高维能量实体撞击或坠入本位面的地点,其残留的特定能量频谱,或许真的能与‘钥匙’产生超越距离的微弱共鸣!我们需要更精密的观测仪器和更多方位的数据来三角定位!”
希望的火苗再次燃起。也许,不用完全依赖尘封的档案。
就在众人因这一新发现而振奋时,负责了望的侍卫突然低呼:“前方水道有情况!”
众人立刻警觉。只见前方河道转弯处,数艘悬挂着漕运总督衙门旗号的哨船横在水面,正在逐一检查过往船只。哨船上兵丁林立,刀枪映着夕阳寒光,气氛肃杀。
“例行检查?”钱大有疑惑,“以往这段河道没这么严啊。”
沈炼眯起眼:“不像是普通漕丁。看那甲胄和站姿,更像是……京营的精锐?他们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张伟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让船工靠边,准备接受检查。所有人,镇定,按商队规矩应对。”
漕船缓缓靠向哨船。一名穿着低级武官服色、眼神锐利的军官带着几名持刀士兵跳上漕船。
“奉漕督衙门及兵部联合谕令,稽查水路,缉拿要犯!船上运的什么?人员几何?路引文书拿出来!”军官声音冷硬,目光如鹰隼般扫过众人。
钱大有立刻堆笑上前,递上早已准备好的文书和一小锭银子:“军爷辛苦!小人是江宁来的绸缎商,运些南货往京城。这是路引和货单,请军爷过目。”
军官接过文书,仔细翻看,又掂了掂那锭银子,却没收,反而将其放在一旁,目光落在张伟、沈炼等几个“护卫”身上:“这些人,看着眼生,不像是寻常商队护卫。哪里人士?可有户籍凭证?”
气氛陡然紧张。沈炼等人肌肉微微绷紧。张伟暗中捏住了令牌。
就在这时,另一艘较大的官船从后方驶来,船头站着一名身着绯袍、气度不凡的文官。那军官见到,立刻转身行礼:“参见王侍郎!”
王侍郎?张伟觉得那文官有些眼熟,略一回忆,心中一震——是王体乾!司礼监掌印太监王体乾!他怎么在这里?还穿着文官服色?
王体乾的目光也落在了漕船上,扫过众人,尤其在张伟脸上停留了一瞬。张伟此刻易了容,但身形气质难以完全改变。
只见王体乾脸上露出一丝难以捉摸的笑容,对那军官道:“李把总,查得如何?”
“回侍郎,正在查验,这几人……”
“罢了。”王体乾摆了摆手,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这批货,本官认得,是宫中采办预定之物,莫要耽误了行程。放行吧。”
李把总一愣,看了看王体乾,又看了看张伟等人,终究不敢违逆这位显然是朝廷大员的命令,抱拳道:“是!下官遵命!”随即带人退回了哨船。
漕船得以继续前行。与王体乾的官船擦肩而过时,王体乾的目光再次与张伟交汇,微微点了点头,便不再看他,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漕船驶离检查区域,众人方才松了口气,但心头疑云更重。
“王体乾……他怎么会在这里?还帮我们解围?”钱大有心有余悸,“他不是魏忠贤的人吗?难道……”
张伟眉头紧锁。王体乾是司礼监掌印太监,位高权重,也是魏忠贤集团的核心人物之一。他出现在南下的官船上,本身就极不寻常。是奉命出京办事?还是……另有所图?最关键的是,他显然认出了自己(至少是怀疑),却选择了帮忙掩饰。
这是示好?还是另一种形式的警告或控制?
“加快速度,尽快回京。”张伟沉声道。王体乾的出现,让京城的局势显得更加扑朔迷离。
夜色渐深,漕船在运河上破浪前行。张伟回到船舱,取出夜鸮给的那枚乳白色令符,在灯下仔细端详。西山碧云寺,古柏之下……这会是回到北京后,除了钦天监之外的另一条重要线索吗?
他望向窗外黑暗的北方天际,那里,紫微帝星的光芒在云隙间若隐若现。
南京的惊涛骇浪已成身后影。
而眼前,通往北京的路,与那隐藏于星图与秘档中的“星坠之地”,都笼罩在一片更厚重、更复杂的迷雾之中。
他的“网红天团”刚刚经历了第一次生死考验,初步成型。
而真正的帝国风云与超越时空的博弈,此刻,才刚刚拉开序幕。